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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远航的船

作者:何美鸿

“草鞋是船,爸爸是帆,奶奶的叮咛载满舱,满怀少年时期的梦想,充满希望地启航,启航……”

这首歌不再听到已有很长时间了,就如同“父亲”的称谓,不再从我的口中喊出,也已是很多年了。

父亲的生命,是属于船的。在我还很小的时候,父亲就上船了。父亲一生驾驶过很多的船:有像两层的楼房一样的高高的客轮,有像列车一样的长长的拖驳船,更多的是那种有着很深船舱很高船头的大货轮。直到生命最后的那段日子,他还在开着那种有着宽宽甲板的轮渡。

很小的时候,我就习惯了站在故乡的坡岸上,朝着家门前的那条江呆呆地凝望,看是否有艘属于父亲的船,从江上悠然驶过,然后在故乡的码头边小泊片刻。尽管每每留给我的总是“过尽千帆皆不是”的怅惘。

父亲的船偶尔也会靠岸的。常常是在家人都未曾预料的日子,在某个夕阳已西下的傍晚,父亲的船会从一望无际的江的另一头驶来,在家乡的码头边停泊上一宿,然后在我昨夜的好梦还未睡醒的次日黎明,父亲的船又重新起锚。于家,他总是来去匆匆。

记得孩时,父亲每次回来,还走在半路上,我老远看见了,便会赶忙迎上去,一把抱住父亲的双腿,在嘴里兴奋地喊着:“爸爸!爸爸!”我记得父亲总是要弯下腰把我的手轻轻掰开才能再迈动步伐。到稍长大些,不好意思再抱住父亲的双腿了,但兴奋喜悦之情仍挂在脸上。再稍大些时,似乎挂在脸上都感觉到不好意思,这种兴奋与喜悦只低头放在心里。

父亲停留在家最长的时间,是每年夏季那不足一个月的假期。每年回来的时候,家里总是堆满邻居送来请他维修的各种各样的电器,和被他拆开来的大大小小零部件。父亲是村里公认的最聪明的人,这主要源于他的心灵手巧:那些出了故障的电视机、收录机、电风扇、电熨斗甚至小到一支电笔,到了父亲手里,总能使它们奇迹般地重新正常使用。曾有十几里外的邻村村民慕名而来请他去维修发电机,父亲修理自行车也是一把好手。不止这些,父亲还擅长用藤条编织成漂亮的藤椅、竹篮;父亲自造的一把雨伞陪伴了我一整个小学,父亲粉刷的水泥地、油漆的门窗让村里真正的泥匠、漆匠叹为观止。在许多行当父亲都能做到无师自通。当然,他最拿手的,还是维修各种船舶上那些出了故障的机器。

夏季成了父亲与全家相处最长的日子。关于父亲的记忆,更多的也只是在夏季。每年夏季父亲歇假的时候,家里同时伴随着麝香味、膏药味和说不出什么味来的中草药气息。父亲的头脑充满了智慧,但父亲的身体却常年伴随着病痛。风湿性关节炎、骨质增生、胆结石是终生未祛除的病症。因为病痛,俊朗的父亲早早就开始了微微的驼背。

父亲是耿直善良的人,受了父亲帮助的那些邻居偶尔会送些鸡蛋、鱼肉甚至钱作为酬劳,但他从来不收受。父亲同时也是个沉默寡言的人。难得在家的日子,他更多地也只是摆弄那些零零碎碎的电器方面的东西,甚少与我们有语言的交流。也许那个时候我和弟弟在校表现还比较优秀,让父亲少操了一份心,他很少正面过问我们姐弟俩尤其是我在校学习方面的情况。而我遗传了他羸弱体质的同时也遗传了他内向的性格,也从来不主动和他说些什么。即使父亲难得在家,我们也极少有言语的交流。到后来,我的一句“爸,吃饭了”和他的一声“哦”的回应,甚至就成了我们一整天的谈话内容。父亲的经年在外与不善言辞在我与他之间渐渐形成了一道愈来愈深的渠沟。

在我逐渐长大的日子,我也逐渐地习惯着家里没有父亲在的日子。因为即便他在家,我与他也没有什么更多可以交谈的内容。当偶尔因一些琐事受到父亲责怪而流下眼泪的时候,我会不停地恨自己怎么要在他面前流泪,而在心里对父亲对于家的叛逆情绪愈益变得严重。我已然觉得自己在心理上不再需要寡言的父亲,到后来甚至认为他对于家的更大意义不过只是家的一个经济来源。

我的恋父情结终因家庭这样的生存方式而悄然发生着滑移。我渐渐不再恋家,甚至在高三那年,隔了整一年的时间未见到父亲我心里竟也无多少想念。而在隔了整整一年后,我决然没有想到,与父亲的相见,竟是在高考的日子!

那天,当我从考场出来,站在人群中的父亲向着我微笑的时候,激动之余,我在不经意间,发觉父亲的两鬓有了白发!原本可以更魁梧高大的父亲,因为疾病脊背似乎更驼了。我的心陡然一阵酸,为多年来对于父亲抱持的偏见,也为自己高考无望的愧怍。

这之后的近两年多时间,因为父亲所在的航运公司不景气,父亲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上船了。其实父亲早已厌倦了船,厌倦了那终日在水上漂泊的日子。有着聪明头脑的父亲愿望其实很卑微:在街头摆一个小地摊,帮来往的路人修修自行车;或者稍高级些,开个小店,修理家电什么的。

然而,父亲连这样微弱的愿望都无从来实现。为了生计,父亲最后不得不又上船了。但上船不久,父亲便身体欠安,去医院检查,竟意外地被查出到了癌症晚期!父亲聪明一世,疾病一生,但我们也从来没料想他会被更大的病魔夺取生命!父亲甚至在被病痛折磨的最后日子里,都在满心欢喜地憧憬着他的那个渺小的离开船的愿望——可生命却如此地充满无常!

那个蝉鸣依旧,暑气依旧的夏日,父亲匆匆离去了。但我总感觉父亲并没有去世。是的,他只不过是像以往一样离开了家人,离开了故乡,他不过是又重新登上了船,重新开始了他漂泊无定的水上生涯。

只是,父亲的船,久久不曾靠岸。而我的怀念,是江上的波涛,紧紧追逐着父亲的航线。

——200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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