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疼痛的记忆

作者:王海洋

一九九六年夏天,父亲病了,是令人谈之色变的病,胃癌。那一年我二十岁,刚走进大学的校门。

那一年,印象里杜鹃鸟的叫声特别清脆,似乎比我人生记忆里的任何一个夏天都悠扬嘹亮。但这似乎更渲染了我的悲伤和哀愁。沐浴着艾蒿的清香,我走在故乡逼仄的山道上,如同走在一片愁云惨淡的雾霭中,一时间我在艰难的跋涉中难以看清人生的未来。

很快,父亲在县医院做了胃切除手术,一个月后回家休养。父亲本来很瘦,手术后更见憔悴,脸上没有半点血色,愁容满面,步履蹒跚,单薄病态的躯体怕是微风一吹就要倒下。疼痛日夜纠缠着他,家里一时变得异常沉寂,没了母亲咿咿呀呀的哼唱声(母亲酷爱传统戏剧),没了我们姊妹兄弟的嬉闹声,电视机也常常被母亲强行关闭。时常能够听到的唯一的声音,就是父亲病痛时手捂创口“哎呀,哎呀”“娘呀,娘呀”的嘘叫声,家中气氛晦暗,光景甚是惨淡。

父亲病了,一个家庭的支柱倒下了,家中生活开始陷入了极度困窘的境地。最明显的表现就是平日里没了好吃的饭菜,过春节没了新衣服,上街赶集再也不敢到饭店美美地吃一顿,出门办事再也不敢花钱坐车,几十里山路只有用脚步去苦苦地丈量。四十二岁的母亲节衣缩食,恨不得把一分钱掰成两半花,她眼中常含泪花,每与亲戚路人说起家中境况,便是泪水涟涟。

那一年,父亲病了,家中穷了,吃穿用的东西渐见紧张,时有捉襟见肘之窘迫,日子一落千丈。突然,我看见了别人的白眼和他们躲之犹恐不及的神态举动,听到了有关我家的飞短流长,闲言碎语,我们一家人如同做错了什么,开始活得很没面子,如同活在一个与世隔绝的孤岛。但这似乎都不可怕。我一向坚强、能吃苦的性格,还勉强受得住不幸和贫苦的打击,我一贯不算虚荣的内心,还真的不很在意世俗的冷眼和蔑视。那时我常想,越是困难,越能激发我上进的动力;越是遭受冷眼和蔑视,我越能反弹出为梦想而誓死拼搏的力量。但我最害怕的是一个本就苍白清贫的农家瓦舍下,经常荡漾着飘而不散驱之不去,看不见摸不着,但却实实在在存在的可触可感的那种阴郁凄惨的气息。或者说,物质上的匮乏我可以勉强忍受,但我最怕看到父亲那病态而近乎绝望的眼神和母亲那种怨天尤人、恐慌无助、手足无措的举止,也最怕听到母亲面对苦难时故意夸大苦难、着意渲染悲剧的无休止的婆婆妈妈、絮絮叨叨。

二十岁,多情多梦的年龄,我突然感到生活的艰难,心中倍感压抑。我真想逃脱一种难以言说的痛苦,但我终不能摆脱这真真实实的苦难。

母亲没有文化,不识字,是一个地地道道的粗俗之人。她逢人便絮说自家的苦难,父亲的恶疾,多子的艰难,生活的拮据,喋喋不休,没完没了。就像讲一个已经讲了几辈人的老掉牙的故事,毫无新意,无丝毫引人之处。不管人家愿不愿听,不管是熟人还是陌生人,无论身份职业,无论何时何地,她都不厌其烦地絮说,反反复复地铺陈,尽情放大,肆意渲染。“艰难啊,几个孩子都上学,你知道他爹是啥病,不能干活呀!我一个女人家有啥法子?没一分钱啊,你说这咋办呢!”有时干脆直截了当:“你看上去像好人,你就行行好吧,帮帮俺娘们吧……”这是母亲经常挂在嘴边的话。就像遭遇了天大的冤屈一样,母亲不放过任何一个可以申说和哭诉的机会,任何一个人,无论远近亲疏,似乎都可以成为她不幸的救命稻草;无论人家想不想倾听,仿佛都不妨碍寄托她希望得到接济和救助的可怜的想法。

那时,家里家外,我听到过母亲面对亲戚时声泪俱下的哭诉,“他舅啊,你姐夫不能下地干活,成白吃饭了,没一分钱啊。眼看一季庄稼就要耽搁了,这可啥法子呢?”亲戚们要么满脸庄重,好心安慰,要么强蹙双眉,佯装叹气,委婉表示无可奈何,然后唯留下匆匆远去的苍茫背影。金秋时节,满眼望去是大片待耕的土地,当投靠亲戚的希望变成失望,乃至绝望后,母亲一个弱女人在后面颤颤巍巍手扶曲辕犁,我们姊妹兄弟在前面牵着老黄牛,曲曲折折,磕磕绊绊,风里雨里翻开饱经岁月沧桑的泥土,耕种着一家人可怜微薄的希望。

有时,村口路边,偶遇父老乡亲;小街闹市,恰逢熟人;公交车上,邂逅陌生人,母亲都不失时机地唠叨:“你知道俺家他爹做过手术,是个废人,几个孩子上学,都要钱,没一分钱啊……”母亲说这些话时,无不抽抽噎噎,眼角红润,涕泗横流。

我知道母亲总是妄想通过自己不厌其烦的叙述,来博得别人的同情,企图以自己廉价的眼泪换得聆听者哪怕是一点点的感动和救助。有时候我真是听得厌烦和愤怒,心想世界上哪有这样的傻子,你说自己可怜,没有钱,人家就随即从口袋里抽出几张钞票给你,这可能吗!事实也正如我所料,在母亲絮叨的陈述中,不知有多少人逃脱似的走掉,人家要么根本就不想听,要么立即表示厌烦和恼怒。现在回想,我有关那时零碎的记忆和印象,全是母亲面对他人时的哭诉和求告,以及他人面对哭诉求告时那厌烦的表情和旁听者那鄙夷的神色。每念及此,至今我的心还一如二十年前,锥扎似的疼痛,那是一种怎样的尴尬和心酸,有时它真的比屈辱更令人难以承受呀。因此,从那时起,我就曾经不止一次暗暗发誓,这辈子任何时候我都不会向人诉说苦难,哪怕再苦,泪水只往肚里咽。

我心里清楚,那时母亲把改变现状的希望寄托在所有人身上,但结果是,很多时候就连亲戚都靠不住。其实在这个世界上,没有谁(包括亲戚)必须无条件承担拯救不幸者的责任,法律也没有这样的规定啊。当然,这些母亲全不懂。

今天想来,我理解那时母亲的心情和苦楚,我也佩服她的强悍和坚韧,我更感谢她在艰难中把我们兄弟姊妹抚养长大,培育成才。但说实话,我一直认为很多时候我们真的无需向人倾诉苦难,无需总把乞求的目光投向任何人,也许这真的并不顶用。就像世界上没有神灵和上帝一样,对于穷人和不幸者,没有什么神秘的力量能帮你轻易渡过难关,当然也没有人可以作为你的救星让你轻松地一步跨越苦难。

二十余年如一梦,艰难的时光总算熬过去了。吃过苦,履过难,品尝过辛酸,活至今日我对人生算是有了一点点感悟:人生的路坎坷多曲折,越是不幸,往往越要靠自己;越是苦难,往往越是靠不得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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