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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方山风情

作者:吴瑞民

外方山横亘豫西,深沟险壑,交通闭塞。故民风淳厚,风俗古朴。从衣食住行、文化娱乐,到婚丧嫁娶、人际交往,形成独特习惯。古人依习惯而成俗,后人沿古俗相承传,古俗缘时代而演变,生活因风俗呈多彩。

外方山历史数千载,村庄数千处,风俗源远流长,芸芸杂杂。纵观呈千变万化,横观则五彩迷离,很难三枝两叶以画秋,一斑半毛见全豹。只能粗枝大叶遗憾几笔,向外展示点只鳞片爪的地域风情。

——吴瑞民

穿越外方山

外方山起源嵩南,向东北逶迤数百里,至登封突兀高起,形成主峰嵩山,冠为“中岳”。整个山系峻岭连绵,苍峰崔嵬,山势雄壮。其腹地蜿蜒着一条宽阔的清流,叫汝河。汝河沿着外方山西麓,从南向北穿越嵩县六十余村百余里,过黄庄后沿楼子沟东流汝阳,至豫东随颖水入淮,串起外方山数百村庄。沿着水净沙白的汝河河畔,有两条水泥公路,南北一条叫“陆车公路”,东西一条叫“嵩汝公路”,穿越无数高山密林,成了外方山交通大动脉。坐在客车里,沿汝河在山缝间穿行,路边尽是悬崖峭壁,深壑清溪,山与山之间缠绕着银练,水与水之间耸立着青屏。绕来绕去全是钻山缝,高山……山缝……过了山缝还是高山,走进外方山就像钻进了群山肚里。

外方山不仅山水旖旎,且历史悠久,曾是商代贤相伊尹的生长故土,又是汉代“王莽撵刘秀”的主要战场,留下众多传说遗迹。《诗经》中“鹤鸣九皋,声闻于天”的九皋山即位于路边,山上洞穴如蜂窝,是豫西最大的道教胜地,李白、杜甫、白居易、范仲淹等文人墨客都曾到此游览,留下千古绝唱。其西麓的著名风景区“杨山古寨”,林海苍莽,云雾缥缈,曾是北宋名将杨六郎屯兵抗金的重要营寨,又是清末乱石枭雄“镇嵩军”的发祥地,山寨上留有跑马岭、绣球垛、千人井等古战场遗址。外方山南麓高山密林,沟壑纵横,道路险阻,历为兵家争夺之地。“踞杨山以作揭,豁龙门以开关”。胜则驰骋中原,败则居山休兵,大军来剿,少则不敢轻犯,多也无用武之地,负隅自固,剿除不易。若逼之过急,则西出卢氏以走商雒,南经南召鲁山以窥南阳,北窜宜阳洛宁以撼临潼……故历史上兵匪盘结,战争不断。明朝末年,李自成义军曾六次鏖战其南麓;民国初年,红二军团曾两次穿越其腹地,大山间留下众多战争故事……外方山的每座高峰都有一个美丽的传说或悲壮的故事,每个传说或故事都有一串古老而神奇的遗迹。外方山不是一块普通的山与山组成的版图,而是云雾和林海里藏着一堆扑朔迷离的神话化石和英雄诗史……

走进外方山区,就像攀援一棵大树,尽是枝枝杈杈。沟岔里的村庄大都以沟壑命名:五道沟、八里沟、干涧沟、倒回沟、苍沟、毛沟、竹园沟、小木沟……;沟湾为坪:上庄坪、下庄坪、汪坪、柿坪、桑树坪、栗子坪……;岔口称门:上沟门、下沟门、前门、后门、大石门、小石门……;沟脑叫洼或扒:葛条洼、浅水洼、东洼、南洼、栗树扒、拳菜扒……;坪为村、门为组、洼和扒为零星户。有歌曰:山凹凹,沟岔岔,七沟十八岔,岔岔有人家,多者三五户,少者一两家,房舍象鸟窝,藏在山旮旯;山妞妞,山娃娃,放牛拾柴禾,纳鞋纺棉花,围火唱小曲,隔沟喊山话,转亲加换亲,见面喊亲家……这就是外方山沟壑里的村庄,这就是大山沟人的生活,多么恬淡的一幅山村风俗画啊!连中央政治局常委李长春,都曾数次来到外方山的红崖沟和吕沟、板庙探访这幅风俗画儿,品尝过山沟人吃的楝渣饼和橡子面馍,抚摸过那“寒冬腊月挑单被,五颗脑袋两头睡”的木板炕、补丁被。

然而,当你绕着山壕里的乱石小路走进去,走向那藏在山皱褶里的一处处山里人家时,看到的竟然不是你想像中的风俗画了。印象中那土墙茅屋、篱墙棍窗找不到了,掩在树丛里的竟然全是一座座红砖青瓦,玻璃亮窗,房顶架着“卫星接收锅”,屋内刷着粉白涂料墙,新柜桌上放着电视机,长沙发边竖着落地扇,正厅吊着大中堂,侧墙贴着彩挂历……这时,你才真正看到了外方山的山村——深闺里原来藏着“小家碧玉”呢。

如今,沟沟岔岔都铺修了水泥路,大沟岔里竟然都有了私人班车,每天早上嘀嘀嘀叫喊一道沟。一到集日,妇女老婆别提有多热闹,都扛着包袱站在沟沿上乱喊乱叫,这坡喊对坡应:喂,他婶子,进城不进?进嚒!我衣裳都换过啦!山里人都高嗓门,喊话就想牛哞,仰着脖子冲着天,喊得一沟人都知道了。坐进车里,车窗两边全是挂着脑袋,走一路喊司机停一路,不是撒尿而是喊人:三嫂子,赶集不赶?大婶子捎东西不捎?路上碰到起自行车或挑担的,一车人都探出身子喊“老鳖一”,还伸出胳膊弄些洋动作告别:“狗他伯!”然后嘿嘿笑着摇头摆尾将他们越甩越远。这就是外方山沟里的山民——苦于斯,乐于斯。

可是,你能想像到这房屋、这公路和这山沟里的新景观,是用了怎样的艰辛绘出来的呢?在老道沟的一个山村里,听了一位老者介绍说:这山里的地都是石渣土,烧不住砖瓦。盖房时这公路还没修出来,这砖瓦都是一担担从十几里挑进来的,这水泥、沙子都是一袋袋从沟口背进山坳的,你不知道那时有多难啊!连小孩子去学回来,书包里装得都是沙子。可再难也都想往好处过呀!这条公路是八九年就开始修的,修这路时,山里正穷,买不起炸药,全是一镢一镐刨出来的。这条路整整刨了十四年,十四年全村没过过一个囫囵年。十四年里全村伤残了13个劳力,头一任支书砸断了一条退,第二任支书崩瞎了一只眼睛。唉!修条路难呀!群众都担心支书不会再领着修了,可支书在大会上说:我这辈子要不能领着群众把路修好,到阴间我还当支书,领着全村的鬼们夜里回来修路!听着这话,连八十多的老婆婆们都给支书跪下了……支书到废品站买了几十把旧铁镐和旧钢锨,每隔半里,就在路边放上一把,平时谁路过都得刨几镢、铲几锨,连拄拐棍老人和上小学的孩子都自觉遵守,后来就成了一种风俗。

原来,这一幅幅风俗画竟是这样画出来的。这一堆堆神话化石上刻写的竟是一则则血和泪谱写的当代寓言啊!那心灵上的触动变成了一种深深的震撼。一种苍壮式的图影的烙印脑海里。此刻,直想对着高山逬叹一句,向着山路呐喊一声:山里人,不易啊!

大山,造成了外方山人的艰辛,也塑造了外方山人的意志。修路,成了一代又一代外方山人死不瞑目的梦想。

1956年,嵩县组织3万民工,穿越外方山,在深山峡谷中步行280里崎岖山道,到南召县挑“犟八斤”红薯呀。一路上要翻越羊肠陡道的“钻天眼”、攀爬耸入云端的“耀子崖”,穿越45里荒芜人烟的黄洋河,来回需十余天,每天万余民工在路上来往,数百里山路上贴满红绿标语,路边搭满帐篷,设立了数十个食宿接待站。长龙似的运输队伍路过村寨时,说左肩挑统统都是左肩挑,说换右肩一律都换右肩,像过队伍,雄赳赳,气昂昂,引得妇女、孩子、老太太全都跑出来站在路边观看、唏嘘。3万民工餐风露宿连续挑了一个多月,书记、县长每天带着卫生员和宣传员,在山路上奔波着鼓舞、慰问。其场面之壮观,运输之艰辛,气氛之热闹,创造了外方山运输史之奇迹,让老一辈外方山农民至今记忆犹新。那时候都说,咱外方山要是能通条牛车路该多好啊!

1995年,交通部在外方山区开修南北贯通的扶贫公路——陆车路。市文联主席张文欣曾多次冒雪到工地采访,在其报告文学《大路歌》中,纪录下了当时的修路情景:……隆冬时节,从北京来的扶贫市长董学薄到工地慰问。正在吃午饭的民工们听说扶贫市长来了,都纷纷站起来打招呼。看着民工们伸过来的一双双热情的手,董学薄楞住了。这是什么样的手啊——粗如树皮,厚茧成甲,渗着血珠的皴裂纵横交错……再看看民工们拿的馍,那是掺着干菜叶、黄楝渣或红薯面、包谷面的黑窝窝,碗里是蘸馍下饭的盐水和解渴的冰冷河水。当他听北京来的扶贫队员介绍说:市里领导来工地视察时,看到民工们生活太艰苦,就给工地拨了20万元伙食款,让民工们中午务必喝上一碗热白菜汤。可款拨下来了,民工们却舍不得喝白菜汤,硬把钱全拿去买成了炸药雷管;嵩县两位副县长冒雪来工地慰问时,送来500双手套,可民工们谁都不忍心戴,又把手套拿到供销社换成了食盐,依然在风雪中光手打钎……董市长再也控制不住了,泪水扑嗒扑嗒就滴落下来。他感动着和民工们一一握手,握着握着手掌里便渐渐沾得血迹斑斑……在一段修路工地上,董市长看到有位白发苍苍的老奶奶,左手挎着一小竹篮石子,右手牵着她的丈夫——一位盲人老大爷,老大爷正挑着两箩筐石子往备料工地送。这是一对烈属老人,孙子修路砸伤了腿,他们是替孙子送石料的。一路上车躲道,人让路,寒风吹起白发,像飘着一面旗帜……

在外方山的山肚里,住着4户贺姓人家,叫拳菜盘儿。1996年,4家人组织起7个劳力,用3根钢钎4把锤,要在大山间修一条隧道。为了买炸药,他们卖鸡蛋、粜粮食,卖光了4家所有值钱的东西;为了修路,全村人一天只吃两顿饭,连小孩放学都用书包背渣子;隧道塌方,又不幸砸死了一个主要劳力。但他们修路的意志并没因艰难和不幸而跨塌,硬是用一年时间打穿了175米隧道——“贺家隧道”,把汽车开进了大山肚里。隧道修成后,那一根根钢钎全都磨剩掉了3寸长……市台、省台、央视一、二、四、六套都纷纷聚焦贺家隧道,连“世界报道”栏目记者——美国小姐也专程前往,用英文向全世界播发了“中国农民与路的故事”。

在黄庄楼子沟的一个小自然村里,全村老少36个劳力,到陆车路工地修路架桥,不幸遭遇事故,死亡伤残30多人,家家门前都摆放着黑棺材,几乎变成了“寡妇村”……

行路难和修路难,让外方山人付出了多少血和泪的代价啊!

走在盘山公路上,忽然听见云雾缭绕的山垭处,有位老汉在吼歌。不知是放羊的还是过山的,看不见人,只听见歌:

外方山哟,高又险哟!

九十九道沟哦八十八座山哦!

出沟喽——出沟喽!

出沟山阻挡喽!

过山喽——过山喽!

翻山沟隔断喽!

小毛驴驮着山里人苦喔,

肩膀膀挑着日月难哟!

修路哦!修路哦!

血把路染红哦!

艰难哦!艰难哦!

噙泪不轻弹哦……

歌很粗犷,不是唱出来的,是喊出来的,在云海间缥缥缈缈、丝丝不断。这歌唱尽了大山里的酸辛。这才是剥去了诗化的大山的诗,是真正的外方山人的山歌。听着这吼歌,顿觉胸膛里酸酸的、热热的,一种酸楚和欣慰的情愫交织来漂浮去,若即若离。

离开外方山时,就象合住一本神话故事,揣走一本当代寓言,掩卷长思,感念萦怀。心里默默为外方山人祈祷着,扒着车窗最后再看一眼那山那水那房那路,轻轻咏诵到:碧绿的外方山哟,象那汝河的水一样清幽清幽;蜿蜒的汝河水哟,象那山涧的路一样悠长悠长;曲折的盘山路哟,象那山里人的日子——艰难坎坷中盘旋延伸;顽强的外方山人哟,象那山崖上树——贫瘠艰辛中充满向往……

乳 名 

乳名,在外方山叫小名儿。在外方山区,男娃子都爱起个狗蛋、猫旦、瞎娃、孬娃一类的宠名,女孩子则多喊些白女、姑女、大妞、小妮这类娇名。走进山村,到处都是娃啊蛋啊,妮啊女啊的呼唤声。一声声都是乳名,亲昵里蕴含着乡音。的确,这乳名喊起来带着娇滴滴的味道,听起来有种热乎乎的感觉。所以,山里人只起小名,不起正儿八经名字,只有到外当兵了或上学参加工作了,才起个大名儿,外方山人称之为“官号”。不过,这“官号”在老家里却很少有人喊,也很少有人知道。所以,山里人到机关找亲戚、问老乡,问的都是小名儿,问遍各楼道都摇头不认识。而外地人到沟里打听人,打听的却都是官号,打听一道沟都说没这人,找错地方了。

民国时期,外方山的九皋山脚下出了个大人物,叫宋天才,在中央军75师当师长。有一年,宋师长骑着高头大马衣锦还乡,一街两行全是“欢迎宋师长荣归故里”的寒喧声。宋师长骑在马上连连抱拳还礼,威仪懔懔。这时,街边忽然挤出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太,看着他揉一揉眼,说:“这不是三娃嘛?哎呀!是三娃子回来啦?”宋师长一愣,赶紧翻身下马,拉住老太太扑通就跪下了。说:“大婶,我是三娃子呀!是您的三娃子回来啦!”当即眼眶一酸,一股热泪就流到了脸上,慌忙掏出十块现大洋赠给老太太。他噙着泪说:“这二十多年了,还是头一次听到有人喊我小名啊!这小名就是乡音,这小名就是乡情啊!”

外方山过去医药落后,小孩子常常养不成人。于是,人丁单的人家生个男孩,就特别宝贝,特别害怕夭折,总爱起个狗剩、狗卯、狗撇、狗留的娇名,以图避凶趋吉。特别深山人家,林深兽多,男孩子则多起个狼虫虎豹之类的兽名,以恶镇恶,壮胆硬命。

1988年,我到外方山的七泉沟搞扶贫时,就听说了一件有关小名的新奇故事。

七泉沟位于嵩县八大景之一的七峰山脚下,古时叫七峰沟。沟中有一条清溪,源于七峰山,名七峰泉。五十年代初期,县里去了个驻村干部在那里搞土改。农会主席反映说:这些天穷苦群众都乱议论,说咱七峰沟穷,穷人家孩子夭折较多,是因为名字不吉利,能不能也改个新社会的名字,借借吉利?那干部就问为啥不吉利?农会主席就解释说:咱外方山有个俗语,把夭折的小孩子叫成“脐风”,村里人迷信惯了,都说这村名与“脐风”谐音,因而都犯心病。这土改干部一听,说应该说这是迷信,咱共产党是不能讲迷信的,不过群众既然反映了,改个新社会名字也可以。于是,土改干部就把七峰沟和七峰泉合而为一,改成了七泉沟。这件事虽然与小名无关,却反映出外方山人对名字的忌讳和迷信。

七泉沟的支书叫仝大炮,小名炮娃。住在沟口半崖的坡凹里,共住有仝姓近族八九户人家,叫栗树圪垱。因村前崖畔上长有一棵不知千百年的大栗树而得名。那老栗树足有六抱之粗,沤洞累累,却杆残叶茂。树身树杈树枝上系满了红绒线和红布条带,远远望去,像一棵红皮大桦树。细看时,那红条带上都写着系着一个个名字。那名字全是五花八门的乳名,问了问,都是老树认的干儿孙。按照迷信风俗,孩子一生下来,害怕势单力薄而夭折,都要找一个长命百岁的老物件认作干爹干娘,当保护神。这老树这么老,自然成了神树,自然也就干儿孙满堂了。每到生日,老人都要领着孩子到树下烧香摆供,敬一敬干爹,感谢他老人家保佑这一年的平安,然后再系上一根新绒绳或新条布,许愿一下来岁的平安。有的绒绳和条布已经沤黑沤朽了,上面的名字早已模糊或风蚀没了。问了问,原来是这些布条的替身或早已老朽,或早已死亡了。但那代表了乳名的红绳还幽灵般飘荡在树枝上,那灵魂还长久生长在树枝上,神圣得谁都不敢惊扰。每遇大风,常有干树枝带着飘带断折下来,人们都恐慌这围去瞧那落下的名字。见是已故的,都说是灵魂升仙了,便埋回坟头。若是少壮的,就大惊失色,烧香磕头,许愿破解。甚至日夜惶恐,抑郁成疾。

后来闲聊,问起这风俗的起源和大炮的涵义,原来竟然还有一段家族战争的故事呢……

这栗树圪垱对面的半坡上有片凹地,树木葱茂。站在老栗树下的崖头上,能看见荫翳里掩映着一大片古庙似的房舍。那坡叫苗岭,那村叫苗家凹,居着苗家近门六七户人家。两家自古占凹而居,隔沟相望,有事相喊。溪沟不宽,中间布满卵石和荆丛。夏秋,溪沟里经常有水,水很清冽,两坡的妇女们都扛了装满衣服的大竹篮,提着棒槌到清溪里洗衣,孩子们也跟聚到那里戏水,砰砰啪啪一沟响,闹闹嚷嚷一沟笑。夏天傍晚,两坡人都爱坐到沟边树下,吃饭、乘凉,呼呼喊喊,热热闹闹,亲戚也就结得盘根错节,乱了辈分。平时即便遇有磕磕碰碰,但有亲戚相互扯连着,总也守轨安居,相处无恙。

忽一年冬天,仝家的老二到外跑生意,回来时竟领回一个外地小老婆,粉嫩得杏花朵儿一般。口音也早咯啦啦的有趣,虽然听不懂却都爱逗她说话,像逗黄鹂儿叫,很是招人喜爱,姑娘、小孩子都喊她“黄鹂婶”或“黄雀儿嫂”。那时候,买小老婆在乡村虽然不多见,却也不奇,大老婆不会生养,再买个小婆姨也不犯啥法规族规。仝家老小尚且容纳,与苗家能井水不犯住河水?更招人喜爱的是,那“黄鹂儿婶”刚进门一年多,就肚子里屙出个白胖小子。仝家老爷子也高兴得不得了,大摆宴席。那年正好羊年,五谷丰登,老爷子为图吉祥,就给起了个宠名,叫羊娃。

奇怪的是自从有了羊娃之后,那大老婆就愁闷郁结,看见仝家老小亲昵羊娃,比踢她心还难受。三间上屋两头住着,那羊娃夜夜在屋里咩咩叫,叫得大老婆揪心揪肝,渐渐便疑神疑鬼,神经紊乱起来。一听羊娃叫,就烦躁得撵鸡打猪,摔东敲西,指桑骂槐,惊吓得小羊娃愈发怪啼惊哭,弄得“黄鹂儿婶”日夜陪着流泪。仝老二恼火了,就把她赶到了草屋里住。大老婆委屈难忍,愈加装疯弄傻,哭哭唱唱,一看见小羊娃就发疯狂笑,扑抓扑揪,常常抓得羊娃流血丢魂,“黄鹂儿婶”终日惶惶恐恐不敢出门。这老二实在忍无可忍,干脆把她给休了。

过去休人可不像现在离婚,那是十二分的羞辱事,一辈子抬不起头,见不得人的事,连亲戚路人都不敢让知道。大老婆愈加恼羞成怒,气血攻心,便真个疯癫了。这一休一疯,问题就变得复杂了。这大老婆偏偏又是对面苗大老爷的闺女,苗家如何咽下这口气?于是,吵吵骂骂的事就像修剪树枝,越修剪就越发得旺,溪沟里便时常弄得硝烟弥漫。

更出奇的是这年冬春,苗家凹又接连着折了老小三口性命,苗家人像遭了霜打的白菜,连到沟沿吃饭、乘凉也都枯枯蔫蔫不见热闹了。

忽一日,沟里路过一位风水先生,站在沟滩里与人指指戳戳,被苗家大媳妇碰见了,就悄悄领到了大老爷堂上。大老爷就领着让他看风脉,从旧宅看到新宅,从新坟看到老坟,最后又站到苗家坡垴用罗盘测了半天。忽然问:对面叫啥坡?大老爷忙答:这边坡阴,那边坡阳,叫阳坡!风水先生便哈哈大笑,笑得苗大老爷变颜变色惊慌询问。那先生就牵引着他的视线往对面坡顶瞅。说:对面那坡顶你看清楚了没有?苗老爷子又仔细瞅了瞅,说:看清楚了。问看见啥啦?说有两棵老柿树,都弯弯的。先生就拉他又换个位置,说:你再瞅,看那坡像啥?苗大老爷就又凝视半天,正面瞅瞅、侧面看看,越审摸就越像只羊卧着,两棵老柿树简直羊角一般。便迟迟疑疑说:我咋审摸着那坡像一只羊呢!风水先生阴阳着笑,说:这就对啦!那对面坡原是头羊,正好应着你家坟地,你们又是苗姓,苗者羊之草也,能不大灾大难?苗大老爷又疑惑问:这住着都人老几辈啦,过去一直都很平稳的呀?风水先生笑笑,说:这你就不懂啦!灾者,一时一运也,运旺便能消灾。想那羊坡下现在一定是住进了杨姓。苗大老爷想想那对面并没杨姓,正想辩解时,忽然想起那小婆娘屙的娃子是叫羊娃。风水先生故作惊讶:呀!这还了得!仝者,铜也!还是个铜羊,这就凶了。苗大老爷大惊大骇,细想想这一连串的天灾人祸,皆因那羊娃而克,觉得先生分析的很有些道理。禁不住又揉揉眼细瞅过去,瞅着瞅着只觉眼冒金星,猛见那羊头忽然一仰,“咩”地一声便扑将过来……两眼一黑,当即晕倒了红薯地里……

入夜,仝家人正聚在老栗树下吃饭乘凉。苗大老爷却在家里设宴讨先生破法。先生故作高深,燃柱香火,又阴阳八卦奥妙一通,才神秘兮兮着讲出了破法——先暗暗朝对面羊头顶上埋一块苗家石,将对面凶气先压住,等家里生了男孩,起个恶名,满月后抱到沟崖上,朝着对面坡上高喊几夜,也就将邪气扑灭了。等男孩长大成人,自然会元气旺盛。

前半夜时,仝家人还在溪塝听书。苗氏家族的男人们都一个个被喊到了苗大老爷堂上密会。后半夜时,苗家男子全部出动,趁着月色将苗家一块棺状坐石,暗暗抬上仝家圪垱,偷偷埋进了羊头顶上。

邪气一压,苗家果然平安了。大老爷喝令三个儿子都抓紧生育,越一年,老大家果然就屙出个男孩子。孩娃满月那天,苗家张罗设宴,请来几位长辈亲戚,在宴席上给议论了个恶毒乳名——狼娃。

刚过满月,苗老爷就把小狼娃抱到坡崖边,天天朝着仝家圪垱唱曲一般,粗一声嚎一声,绿喊紫叫:狼娃快长大呀!狼娃快长牙呀!长牙吃羊肉呀!长大喝羊血呀!

白日喊,黄昏喊,喊声血淋呼啦飘在月色里,像飘满一朵朵鬼灯笼,阴森得让人毛骨悚然。弄得仝家人恐慌莫名,蹊跷纳闷,疑惑是骂他们吧?却又不像。莫非这大老爷伤感损心,也神经病了?

忽一日,苗家大媳妇又发布消息,说:我可打听出来了,原来那小老婆竟是姓杨!

苗家人一听,肺都炸了,怪不得她一来咱就大灾连小灾呢,原来是克星又生个小克星。这就新仇旧恨一齐烧,烧得苗家凹像着了一场大火,人人身上都冒黑烟。一看见那小老婆,就敲葫芦骂瓢,连锄地割草都被苗大老爷那长牙的喊声咬着屁股,像裤子里钻了蜈蚣,飕飕麻,右拧左拧不自在,后来吓得连门也不敢出了。

后来亲戚间风言风语终于透了风声。再听那喊声时,便血紫血紫,气得仝老二牙都咬碎两颗嚼嚼咽了肚里。从此,那喊声便被仝老二用猎枪撵回了村里。白天虽然平静了,可后半夜里竟又鬼哭狼嚎一般,凄惨瘆人,吓得孩子们夜里不敢独睡,连撒尿也要大人陪着。那小老婆更是担惊受怕,做梦都被喊声咬着奶子,半夜里常常冷惊怪叫:有鬼!有鬼!夜夜喊男人点灯撵鬼,把小羊娃也折腾得彻夜啼哭。慢慢连白天也疑神疑鬼,心神不宁,终于恐惧成疾,背起了中药布袋。直被得仝老二叫苦连天,日里夜里阴着脸骂骂咧咧,后来只得丢下她母子又到外挣钱买药了。

男人一走,小老婆更没胆了,整天像丢了魂似的,一听见那喊声就双手抱头抱肩,惊惊颤颤东躲西藏,喊着鬼来了!鬼来了!吓得小羊娃也丢了魂。慢慢又被那中药变成的奶汁染了毒疾,终于被糟蹋成了一团冤魂,还不满岁就卷捆稻草守坡去了。

苗家得知破法灵验,兴奋难抑,夜夜聚在坡崖边高谈乱笑,拉拉唱唱,恨得仝家老小破嗓子骂。骂恼时还用猎枪对打,虽没伤住人,却怨仇愈深。

这小老婆本是讨荒要饭上来的,飘来飘去如一团飘蓬,刚刚落土生出一点根须,不想又被无情挖去,还招惹这多烦乱,一时悲切镂心,浑身发青发紫。又夜夜惊听外边打打骂骂,像一把把剪刀剜着她肉刺着她心,终日泣泪成血。虚弱的躯壳如何经受这般刺激,连恨带气,一股虚火攻心,半口闷痰塞喉,待老二被人找回来时,坟土都已干了。

仝老二一见家破人亡,两眼吱吱喷火,随即变成一只疯狼,嗷叫一声就吼了出去。

老二掂着猎枪窜到半坡被人拦住喊回。坡沿挤满了男男女女咬牙谩骂,原来是那石棺被挖出来了。众人拉老二跑到后坡顶看时,只见那巨石如棺,上书“镇羊石”三个红漆大字,上边还画了个阴阳符号。掀开背面,写着“葬羊棺”。有人认出是苗大老爷家门前那块祖传坐石,如今竟压在了仝家坡头上,真是欺人太甚,可恶之极!一个个铁青着脸把八辈祖宗死骨头都骂遍了还恶气不散,男人们用铁器把“羊”字铲掉,再锻成个“苗”字,然后七手八脚抬至陡崖处,对着苗家坡狠骂一声,将那石棺恶狠狠蹬滚山下,咕咚咚咚……哗!便骨断肉飞葬身了谷底。回头又发现那两棵老柿树也已枯死,围住细看,原来根部已被剥皮斩筋,树身又被钻洞装了药物,沤出一身黑窟窿。

仝家人如一群颠狂乱蜂,扛着铁锨撬杠叮叮咣咣拥上苗家坡,破口之声喷血带脓杀气腾腾,大有血洗苗家庄之势。吓得苗大老爷子屁滚尿流,苗家庄关门闭户,猪狗不出,人影不露。从此,新亲旧戚统统斩断骨头割断筋,不扯不连了。

仝家老爷子日夜想着让仝家赶紧添个男娃,叫个恶名,镇镇苗家气焰。可仝家老大媳妇偏偏又只会生丁香,恨得仝老爷子乱骂女人不争气。仝老爷子等气急了,就到处托亲戚,找媒人,撺掇着给老二又纳了一门肥臀壮腰的妻室,且带来一颗葱茂男孩,豹头豹脑的,改名仝花豹。仝老爷子爱若亲生,日夜搂在怀中将些好东好西喂养。为防这乳豹被狼娃嚼咬伤亡,老爷子特意用一条红绸布写上小花豹的乳名,系在老栗树上,上香许愿,认作干爹,让老栗树庇护乳豹长大成人,把狼娃吃掉咬死。老爷子就天天抱着花豹坐到沟沿老栗树下,甜一声辣一声喊:“花豹快长大呀,花豹快吃狼呀!吃狼肉呀喝狼血呀!咬它个挖苗断根呀……”可以说,小狼娃就是在这咒骂声中一点点长成干豺狼的。他瘦弱多病的身芽不能说与这侮辱不无一点干系。狼娃虽然没被花豹吃掉,却经常被那粗壮的花豹咬得伤疤累累。特别那大屁股女人接着就又生了个野蛮的黑豹,更让干瘦的狼娃受尽了灾难。

其他人家见老爷子这么做法很灵验,就都纷纷抱着孩子跑来,给孩子系乳名认干爹,可能出于心理作用,大都十分灵验。于是,这一迷信行为就越传越神,越传越远,渐渐就在外方山传成了一种风俗。穿越外方山时,能看到各处的老古槐、老古柏上系满红绳红带,一棵棵的老红树成了外方山的一道风景。

又过了多少年,苗家终于也有了男孩,取名老虎。老虎虽为兽中之王,却胆小如兔,整天被黑豹撵得兔毛乱飞,恨得苗大老爷敲着脑门捣骂。苗老爷急红眼了,竟然花重金为不到十五岁的小狼娃也说了一门寡妇媳妇,还带来一个十来岁孩子,滚瓜腰圆,黑壮黑壮,就取名狮子。那狮子不愧神兽之称,果然性情烈暴,出手狠毒,伤不叫疼败不息威。常常斗得两家孩子一脸血水,浑身伤疤,可谓两败俱伤。

后来,仝老大家终于也生出个男苗,可想来想去却想不出还有啥会比狮子更神威。这时,小日本的大炮声已经震撼了北中国,这才知道世界上还有能使一切猛兽闻风丧胆的家伙,老爷子灵机一动,就将仝家安上了一门大炮。仝大炮相貌粗犷,从小看大,不能不使苗家忧思不安了。

再后来苗家也添了男孩,却想不出还有啥东西能比大炮更厉害。只得烧香祈求上天恕罪,斗胆将这男孩封以龙名,取名天龙。心想你大炮再家伙,总不敢打龙吧?打龙是触犯上天的,龙会发火抓死你,发雷炸死你,炸得你粉身碎骨。这以后,仝家男孩都叫高炮、火铳,苗家男孩都叫长龙、火龙……

实际上不管炮也好,龙也罢,到了这一代,已经名存实亡没深义了。家族的恩怨已被新中国的阶级划分给划分成了阶级兄弟,贫下中农一家人了。庆解放、闹土改、互助组、初级社……白天大生产,晚上学文化。一切恩怨都化为浮云烟散了,只给后人留下这一树迷信乳名,流传了一段恩怨故事。

总的来说,小名儿有着其亲切溺爱的一面,却也有着封建迷信的一面。小名儿往往因娇宠而迷信,借迷信而兴盛,又因迷信而变得内涵复杂。

赶天狗

外方山区闭塞落后,古时,更不懂科学,每遇月食,便惊恐慌乱,误认为是天狗在吞吃月亮。月亮,在山区人眼里,那是一盏上天恩赐的天灯啊!是天上盛开的一朵天花啊!那一片片神奇的光芒一夜夜剥落下来,把漆黑害怕的山沟夜晚浸染得多么明亮,多么迷离。万一这天灯被天狗吞掉了,往后的黑夜就不可想像。所以,遇上天狗吞吃月亮时,就恐惶得天塌地陷一般。村村寨寨,家家户户,都发疯般倾巢而出,扛着铁锨,背着铡刀,顶着铁锅,掂着铜盆,揣着犁面,提着锄头,蜂蜂乱乱聚集到玉皇庙或空场上,燃起熊熊大火,烧红夜空。然后,从男到女,从老到少,都一排排向着月亮跪下,焚香摆供,祈求老天爷搬神兵,射天狗,拯救月亮,其场面十分壮观。

后来,随着科学和文化的发展,月食神密的面纱早已被揭开了,但这种迷信习俗还在部分山寨保存着。每遇月食之夜,老人们仍然演绎着“赶天狗”这一古老风俗。

1982年,我到外方山的五道沟采集民间传说,恰好遇上月食,也就领略了“赶天狗”的壮观场面。

五道沟在外方山西麓,属伊河流域,从县城沿伊河西行十余里,便到了沟口的五道沟门村。然后顺沟往东南走八九里过草庙村,再折南行走十余里到毛沟村,再往西边沟岔拐六七里到秋盘村。石门沟就在秋盘村的一条小沟岔里,沿大路走要翻一道大土岭,也称土岭沟。那天,我跟着石门沟的石头伯去他们村时,没有翻越大土岭,而是沿一条僻静的小沟岔走近道。

沟很窄,两边怪石陡峭,树丛茂密。沟中乱石如羊群,石缝间淌着涓涓泉流,石净泉清,一条羊肠小路在沟畔蜿蜒。正是蝉声悲秋季节,满沟里蝉鸣如雨,丝丝缕缕扯连不断。我感觉已经走有十多里了,还没一点村庄的迹象。就忍不住走一段问一次:石头伯,还远不远了?

每问一次,石头伯都笑着说,快啦!再有三五里就到了。可光三五里就说过好几次了,还是三五里。石头伯就笑着说,山里的里大,哪向你们城里的里,一拃恁远。

好在这日丽气爽,一路上鸟鸣蝉吟作伴,初次在这种僻静的山沟里走,新鲜感很浓烈,并不感到太累,走得倒兴致勃勃。走着走着竟走绝了路,迎面横出一堵很高的圈状立壁。我扭回头吃惊着问:石头伯,咱们走到绝路啦?

石头伯说只管走你的,进了山里不兴多嘴多舌。古人说,人行山前就有路,石壁缝中也过人。

果然,走到石崖跟前时,便看见那大石壁中间裂着一道石缝,好像是什么神仙在山上砍了一刀。石头伯说,这叫石门,钻过去就到了。

我扒着石缝往里一瞅,只见幽幽一线,阴森森看不到头。这石缝约一米来宽,两边削壁数十丈。沿石缝上仰时,雾霭霭的,恍若一刃利剑劈下一道寒光,劈在石缝两边蓬生的灌木丛上,将一沟鸟语劈得欢跳乱蹦,如刀剁大豆。石缝昏如一孔冥冥幽洞,缝底流着溪流,溪流上铺着一条石板路,象水上浮着一道木板桥。

我心里犯疑,这石缝里怎么会住有人家?而且怎么也不会住两个自然村?

石头伯说,这石缝里面地方可大啦!来一城人也能住下。

石头伯站在山缝口,把双手喇叭在嘴上,朝着山缝深处扯了腔喊:石门开开喽——过人喽——过人喽!声音聚成一根又粗又硬又长的木棍,顺着石缝一直往里戳,戳得石缝哗哗啦啦掉鸟语。接着,便有声音从石缝那头回答过来:石门开开喽——过人喽——过人喽——回音在石缝中冲来撞去,轰轰訇訇满灌响,如千兽怪吼瓮中。余音如烟雾弥漫,久久不散。

石头伯喊罢,拉起我说:你也照我喊这,也再往里喊一喊,让山神让条路,咱们开始过沟。

我知道石山伯是在用喊声惊动惊动沟里的动物,冲一冲里面的阴气。心里便怯怯的,担心这沟里不净梢。就试探说,石头伯,这沟里这么昏暗,会不会藏有什么鬼呀怪的?

石头伯脸色刷的一变,阴着五官说:净说憨话!进了沟里,只管走路,啥话都不准说。这山沟里平时不大过人,阴气重,一进去就不兴再喊名字,一喊名字就被邪气记住了,也会跟着乱喊。千万记住!不管听见啥声音喊你,都不要搭理它,一搭理,就会把你的魂给慑跑了。

我本来就胆子小,小时候听老人们讲鬼讲怪就汗毛惊炸,晚上不敢一个人睡觉,上高中了,大白天还不敢一个人搭坟地过,平时看见蛇和蜈蚣就惊出一身鸡皮疙瘩。听石头伯这么一说,更是胆怯得疑心重重。说石头伯,咱们还是翻山走吧?我不想搭这钻沟了。

石头伯仰脸往山坡上看了看,为难说:这两边山上净是断崖深沟,根本过不去。既然到了这里,就只有钻石门了,要是再绕回去翻大岭,恐怕到半夜也到不了家。石头伯又仰脸看了看日头,吓唬我说:别再磨蹭了,这山沟里日头落得早,日头落,狼下坡……等到日头一落,这石门“哗啦”一声就关上了,你再喊都喊不开了。

石头伯看我还是一副胆怯犯难的样子,就说:大男人怯啥怯!小伙子一身凶气,神鬼都怕恶人!壮起胆,直起腰,只管跟着我走!

我只得壮起胆,也学者石头伯的样子,把手圈在口上,往石缝里扯腔喊了一阵。还没等余音散尽,石头伯就拉着我往里进。

这石缝太窄,只能过一个人,石头伯走在前头,我颤颤地尾随着。石缝越进越暗,凉气一扑一袭,凉得直想打冷战。走到百十米处,聚然像走进月亮地里,冥冥幽幽,有猫头鹰在头顶哼哼乱叫,阴森瘆人。我心里一揪一紧的,毛发都一竖一炸,两眼不停地往两边石壁上探看。正担心会有什么蛇呀兽的突然窜出来时,冷不防看见前面吊着根老树藤,以为是蛇,打一冷战,身子一个趔趄歪倒石壁上。猛然看到裂缝中探出一个毛茸茸的大脑袋,眼瞪多大,忽地就扑在我肩上。我惊叫一声。顿时,头顶树丛上乱飞乱叫,不知什么大雀扯腔怪叫,扑噜噜直射天空。这时看见石头伯扭过脸来,脸色绿紫绿紫,弄不清是人是鬼。我脑袋“轰隆”一声,膨胀如篮,五脏六腑都吓碎了,扭身就往外跑。我从背后隐隐感觉到有团黑乎乎的大东西在背后扑来,石子迸着水珠抛到腿上、背上、头上……恍惚有种怪叫声在石壁上乱喊……我不敢扭头,不敢搭腔,拼命往外窜。快到缝口时,感觉被那黑东西给扑住了,身子猛一飞,就摔飞到了水里。“啪嚓”一声钝响,嘴啃卵石,魂飞魄散……

迷迷糊糊中不知过了多长时间,隐隐听见有声音在喊我。凄惶着睁开眼睛,看见石头伯正抱着我,蜗在积了一窝阳光的石坎凹里,正用袖子擦着我嘴角的血和脸上的沙沫。嘴里一遍遍喊着:民娃!不怕!不怕啊!原来石头伯已经把我背过了石门,正在为我呼叫魂儿呢……

石门里面果然好大一道川凹,围在无尽青山之中。日头慢慢斜过去了,我心口还在嗵嗵跳。石头伯说,不早了,啥样?我背你回去吧!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没事了,走吧!就站起来随着石头伯沿着洼地溪塝走。溪水边种着一片片白萝卜和白菜,石头伯为我拔了个大萝卜,在溪水里洗净,折成两截,把青皮的半截递给我,边吃边走。凹地里尽是垂着苞穗的玉米,中间点缀着一伞伞的大柿树,柿叶大都落光了,树枝上挂满红蛋蛋,玉米棵上飘满了紫红的柿叶。

钻过玉米地,走上缓坡小路。半坡一棵大柿树下站着个妇女,正举着夹杆摘柿子。树上还爬着一个闺女和一个男孩子,那闺女老远看见我们,便在树上扯了腔喊:二伯!又来客人啦?快过来吃红柿呀!红柿可多啦!

石头伯说:我们刚吃过萝卜,再吃红柿就该打架了。

妇女也扭过身子,看了看说:这娃子我咋没见过,是谁家的?

石头伯说:是柿花家兄弟,在城里当干部哩。介绍得我忸忸怩怩不好意思。

柿花是我大嫂,石头伯是我大嫂的堂伯,我大嫂她爹死得早,她娘就把她带着嫁到了沟外,后来就成了我大哥的媳妇。

那妇女就一串赞叹,说:柿花这闺女小时候虽然命苦了点,可现在真是有福气,找个这么好的人家。

石头伯叹口气说:唉!这闺女不赖!你们该回去烧汤了,喝罢汤都早点过去。

这石缝里面竟然住着四十来户人家,分两个村民组,沟口一个自然村,沟垴一个自然村。说是自然村,房舍并不集中,三户一片,两户一簇的,星散在一个个小沟凹、小沟岔里。走着走着沟坎里就会突然冒出一户人家来,石头伯就朝着人家扯了腔喊:磙子!磙子家!沟外来客啦!早点喝汤过去!见一家喊一家。

石头伯家住在沟垴村一个坡凹里,单门独户,就老俩,住了三间草屋。院子里用木棍搭着个这柿子棚,棚上铺着柴草,柿子就堆在柴草上面。柿棚不高,靠着把小梯子,这种柿子棚在山村里家家都有。

石头伯指了指棚子说,敏娃,想吃柿子你就爬棚上吃吧!别吃多了,吃多了会和萝卜打仗的。石头伯说着进灶房做饭去了,我便沿着梯子爬到了柿子棚上。

一棚子全是红柿,我高兴得蹲在柿子棚上双手捡着狼吞。忽然听见门外呼啦响,一扭头,看见暮色里有一团黑糊糊的啥家伙,顶着个白旦旦一戳一戳爬进来,一直爬进院子。吓得我连声惊叫:石头伯!快出来!

满嘴红汤汁随着惊喊声喷流出来,顺嘴流到脖子。

那黑东西听见叫声,举着白球一举一举,在柿子棚下乱旋转,扭来扭去瞅。我怕扑上来,急喊:快出来呀石头伯!啥东西进院啦!快点吧!

那黑东西猛举白球,朝我“嗷喔”一声,声音又硬又粗又直,像根粗鳞呼啦的老栗木杠子往上戳,一家伙把我戳翻倒柿子堆上,沾了满身红柿糊……

石头伯一声吼窜出灶房,手里举着根擀面杖,正要扑打过去,却忽然哈哈大笑。说啥东西?是你二娘!石头伯又给大娘说:是柿花家兄弟来了。

二娘一听,又憋着喉咙吼噜着喊:原来是亲戚来啦!看把娃子吓一跳!快下来吧!

我抓了几个红柿,顺着梯子爬下来。看了看二娘,除了满头白发,一身都是黑色——黑夹袄、黑裤子、黑绑带,黑袜子外面套着双黑色尖角鞋。腰身又瘦又驼,成九十度弯状,一走路头扎着地,加上背捆棉花杆,就更像爬。从暮色中俯视,只看见一团黑东西顶个白球爬。山里人本来就粗腔憋嗓,加上二娘脖子上又长了个大肉瘤,山里人叫“瘿”,把声音又变成了“呵噜嗓”,猛一听就像怪物叫。

二娘说,柿子吃多了囊胃,我给你打鸡蛋茶去!想吃我给你旋些柿菇卵(柿饼),好好晒晒,走时背一袋回去。后来,二娘就一边给我讲故事,一边给我旋柿饼,墙上、树上、绳子上都吊满了红旦旦,一串一串,像开了个灯笼店。

快喝汤时,石头伯又站到外面沟崖上高声喊了一阵。

这石门沟里家家说媳妇都是换亲、转亲,相互间都牵连成了亲戚,听说沟外来了亲戚,喝罢汤都打着灯笼跑来看我,还给我掂来了各种各样的野果子,大兜小篮摆了一院子。山沟里天气冷,一立罢秋就烤火。院子中间立刻燃起两堆大火,老老少少男男女女聚来四五十人,热闹像熬年一般。一听说我要搜集山里故事,男人女人都争着给我讲怪事、说奇事、侃鬼事,讲得一院子鬼影绰绰,阴风飕飕,悚人毛骨……

正讲得热闹时,忽然有人喊:不好了!快看!天狗又吃月亮啦!人堆顿时变颜变色。石头伯蹭地跳起来,凄声高喊:快!快操东西!

人群一片惊恐慌乱,赶紧点亮灯笼,在院里屋里呼喊着乱跑,到处响着找东西的声音。须臾,有人提着铁锨、锄头,有人搬着铡刀、铁锅,有人掂着铜盆、木桶、犁面,妇女们拿着水瓢、碗碟、棍棒,蜂蜂乱乱着跪满一院子。

石头伯和二娘赶紧跪着焚香,一个很老的老汉跪在最前面,领众人作揖磕头。之后,那老汉一声高喊:敲击铁器,为天兵助威,赶天狗罗——

顿时,锨锄齐响,锅盆猛敲,势如狂风暴雨,惊天动地,震耳欲聋,把人都敲木了,把山都敲麻了。一边敲,一边齐声高喊:

请神兵啊!救月亮啊!

救月亮啊!赶天狗啊!

赶天狗啊!天狗跑啊!

天狗跑啊!月亮吐啊!

经过一阵疯狂敲击之后,天狗终于向东逃窜,天边,渐渐有亮光向外喷出。这时,人们最担心天狗把月亮“屙”出来。根据传说,月亮被天狗向上“吐”出来,便五谷丰登。若是向下“屙”出来,就会旱涝欠收。于是,人群都忽地站到沟崖边,高举双臂向远天呼唤:

月亮吐出来吧!

月亮吐出来吧!

一声声哀求着,给月亮叫着魂儿。

随着一声哄亮一声的呼唤,月亮终于被一芽芽吐露出来。

哇!吐出来啦!月亮吐出来啦!哇!人群疯了狂了,蜂飞蝶舞,啊啊乱唱:

月亮圆啊!啊啊啊!

明晃晃啊!啊啊啊!

山沟亮啊!啊啊啊!

亮堂堂啊!啊啊啊!

五谷丰啊!啊啊啊!

谷满仓啊!啊啊啊!

跳得颠狂痴醉,唱得热泪盈眶,激动得男男女女都乱蹦乱抱起来。这是我一生中经历的一次最惊骇、最苍壮、最激动难忘的场面。形成了我对外方山最刻骨铭心的印象。

背花轿

上高中那年秋假,我跟着老道沟的豹子伯到他们鸡鸣沟去摘杨桃。

鸡叫就挎上干粮起身。翻过九里坡后,路开始顺着沟滩往里进。豹子伯说这段路叫十八里滩。滩里有浅浅的溪流,在月光下明晃晃的淌着,隔一段就摆出一列大石或架一根树干,那路便沿着石墩和木桥绕过来绕过去,像藤缠弯树一样。隔一段就会碰到一两个山里人,扛了杆子或挑着柴禾到沟外赶集。豹子伯一路上不停的打着招呼儿。

沟越走越窄了,月亮也落了下去,沟滩里雾蒙蒙的,天空开始发白。不远出的沟凹里零星出灯火,传来女人们结伴赶集的呼喊声,夹杂着一两声犬吠。此时,忽然响起一声鸡啼。接着又一声鸡啼连起来。须臾,那鸡鸣声就不断线了,一声接一声往天空窜,越接越长,越续越多,渐渐就连成了一片,此起彼伏,像放“礼花”一般。

我笑这山里的鸡懒,还没人醒得早,天都麻亮了才啼鸣。

豹子伯笑笑说:这鸡可不是懒呀,这鸡能着哩,它们也是在沿袭一种风俗。你知道这叫啥子村吗?

我说这地方我又没来过,怎么知道叫啥子村呢?

豹子伯就给我讲解起来,说这村叫鸡等沟。相传古时候有个奸臣叫王莽,他想篡夺皇帝刘秀的皇位,就撵着杀刘秀,刘秀就跑到了这条沟里。等王莽撵到这里时,天色大黑,王莽看不见路了,就住进了这个村子里,发令让兵士鸡叫起身,追撵刘秀。这时,刘秀就住在老沟垴我们那个村里,刚睡到后半夜,就听见满村鸡声乱鸣,赶忙起身逃跑。等到刘秀一直逃到了山那边的倒回沟,这个村子的鸡才开始啼鸣。王莽听见鸡叫,起身一看,已经天色大亮,气得顿足大骂这里的鸡懒,赶紧发兵追到沟垴,那刘秀早跑得没影踪了。后来刘秀当了皇帝,就把我们那个沟岔封成“鸡鸣沟”,把王莽住的这个村子封为“鸡等沟”。

过去鸡等沟再往里走没多远,沟就陡成了峡谷,两边悬崖峭壁,石缝里住满鸟雀,鹰在谷顶盘旋,阴森森的。溪流也湍得急了,在牛一样大的石头间哗哗迸溅。我跟着豹子伯走在荫凉荫凉峡谷里,很像两粒钻山缝的鸟儿。

沟里尽是大石头,路就是沿着大石墩走的,山里人叫“匝石”。我跑在豹子伯前面,在大石墩上一蹦一跳着跑,不时扭回头喊:豹子伯,这沟真窄,要是对面过来人,咋过去呀?还不挤掉河里?

豹子伯说:哪会挤掉河里!要是来人了就搂着过,抱起来转个圈儿,一转就转过去了。

我说:那要是来个闺女咋抱着转圈呀?

豹子伯笑着说:要是真过来个大姑女,你就碰上运气了,还能和她亲个嘴儿。

我扭过脸,就嘿嘿儿笑,说这我可不敢。豹子伯,你在这搂过姑女没有?

豹子伯逗我说:遇到这里可不管姑女媳妇,都得搂着过,你要不抱着她转圈,她就得抱你,还会把你抱翻到河沟里,扳(摔)一身水。

我那时正值青春期,对男女之事蒙蒙胧胧的新奇,便缠着问:豹子伯,你在这儿都搂过几个姑女?你都亲嘴啦?

搂过可是不少,亲嘴是就只准亲一个。豹子伯说,咱山里有规矩,相中了才能亲嘴,一亲嘴儿,你就得娶人家,不娶就不敢亲,这是咱山里过峡谷的风俗。要遇上是媳妇们,那就能随便亲了,把嘴亲烂都中。

我又笑着问,那你都亲过几个媳妇?

豹子伯笑笑说,多啦!这一道沟的大媳妇小媳妇我都亲过。你要是不亲亲她,她就搂住你脖子不下来,还骂你不是男子汉,这在山里也是个风俗。

我美得噗噗笑,说那你老美呀!亲恁多媳妇!亲着美不美?

豹子伯说,才亲可美啦!心都乱跳。后来亲多了,就不咋美了。要是碰上还没有亲过的新媳妇,还会美一阵子,再亲几回,就也不咋恁美了。

我又扭过脸狡黠着问:豹子伯,那你亲过我云嫂子几回?

云是豹子伯家“换亲”换的儿媳妇,赶集时还去过俺家,还给我捎了一兜子黑紫红的桑葚。她说她们家房后有好些山葡萄,还有杨桃,说等我放秋假了,好领我去山上摘桑葚和杨桃。在我印象里,她留着一根很长很长的大辫子,又腼腆又好看,心里就老是想起她。

豹子伯唬着脸说:二蛋!儿媳妇不兴亲,光搂住抱过去就行了。

我心里有点激动动的,说那你俩搂着美不美?

豹子伯说:越说越二蛋!抱儿媳妇过河哪兴说美!美也不准说,俩人一抱住胸脯都嗵嗵跳,脸都红红的,俩人心里知道就行了。

我还想问时,豹子伯说,看住路!该上坡啦!

小路果然拐到了山坡上,岩坡又高又陡,上面光秃秃的零星着一丛丛荆棘,路是一坑一坑又一拐一拐的羊肠山道,象缠着一根长飘带。飘带上又光又滑,一不小心就会滑倒滚破。豹子伯用石头棱子斩断了一根老葛条,一头系在我腰里,另一头系在他腰上,象牛尾巴上系个小猴子,猴头猴脑又小心翼翼着在岩坡上绕来转去,转得腿酸脚疼。翻过坡垭往下一看,还是羊肠小路,便一脚一滑着往下滑溜。下到半坡处,开始有了树林,越走越茂密,渐渐就钻进了阴壕里,山壕里生满了高树和蒿草,茂密茂密。双腿埋在一尺多深的草丛里,七拐八拐地趟着走,裤管上沾满了锥刺和草屑,走走拔拔,拔拔走走,越沾越多。渐渐就有了牛和羊的背脊,人家也就一户一户出现了。

这里的村庄不像其他山沟的村舍,一户户藏在沟湾石窝里,而都住在坡圪塔上或半坡凹里,这坡一蓬那坡几塔,很像深山藏古寺。庄稼自然也都在坡上缀着,这儿吊一块,哪儿悬一片,象山坡上补满一块块黄绿补丁,花花塔塔象一幅画,画中有牛有羊还有放羊的小山妞儿。远远的便听见他们唱小曲儿,就像林里响着蝉鸣,一看见人就赶紧哑声了,蹲进棵叶里羞怩怩笑,不时把脸露出来向坡下偷看,见是认识的就扭捏着喊一声。

豹子伯说:敏娃,这我可不捣(骗)你,要是到了沟里,看见哪个小妮儿相中了,就跑去对她唱个曲儿,摸摸她手,她就会把你领到树林子里,钻到那密树叶里让你搂住亲嘴儿,亲热和了还让你摸她痒痒……

我美得噗噗笑着跑。转过一个山湾,忽然听见前面有唢呐声和鞭炮声。豹子伯说,快点跑!前面人家娶媳妇了。

我前面跑,豹子伯在后面跟着跑,绕过两处山湾,看见半坡上下来一条的送亲队伍,前面有两人吹着唢呐,山里人叫“大笛”。大笛后面晃着一团红花轿。花轿后面是箱桌和包袱,长龙似的人群在山腰缠来绕去。我站住惊叹:哇!这么多人呀!

豹子伯说,快走!正赶上看背花轿了,晌午还能赶上吃一桌婚宴。

我还没见过背花轿哩,听豹子伯这么一说,赶紧拉着他又跑起来,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刚跑到一处沟岔时,看见送亲的队伍已经下到了坡底。鞭炮声和锣鼓响成一片,整个一道山湾山岔里,闹闹嚷嚷、密密麻麻全是人,象赶庙会一样热闹。我忍不住又“哇”了一声,这大山沟里从哪冒出这么多人呀!

豹子伯说,山里人家坡高路陡,说媳妇难,娶媳妇更难。越是哪村哪寨条件差,老人们对婚嫁看得就越重视,迎亲的、送亲的都越要讲排场,顾面子。送亲的人家是送的人越多越好看,送亲队伍越形势大越风光,说明威望高,人缘好。其实也是对婆婆家那个村的人一种炫耀。遇到谁家闺女出嫁,山里人叫“出门”,全村人都想去混顿肉菜、白馍,只要是能走动的都要可村去送,一路上扶老携幼,笑笑嚷嚷,闹闹哄哄,既热闹又体面。

女方形势大了,男方村里自然也要形势大。搞不隆重了就是不尊重人家村,不光娶亲人家不体面,还影响到整个村、整条沟都被人耻笑,以后谁也不会往这里“换亲”和“转亲”了。所以,哪家要娶媳妇了,大沟小岔的人都被请去光,男男女女簇拥着花轿、敲敲打打翻几架坡去迎接。一方面是表示慎重,一方面也是向对方展示村威,炫耀人气旺盛,和睦团结。

在深山沟里,由于山太陡,路太窄,曲曲弯弯,花轿难以抬上陡坡。为了表示对新媳妇的金贵和恩爱,新郎要按照山里的风俗,亲自将花轿和新娘背上坡顶,山里人叫背花轿。

深山的花轿都是用树棍、葛藤和红叶、花草做成的,像个花藤椅。轿顶架着一张大红伞,由四个后生抬着。一阵鞭炮锣鼓过后,身穿红袄,腰系铜镜,头顶红盖头的新娘便被四位接亲的妇女搀出花轿,与穿着婚服,肩披红带的新郎并排跪到山脚前,燃上三炷香火,摆供磕头,祈祷山神让路,保佑平安。豹子伯说这叫“祭山”,就是为新娘领“路条”。

祭山之后,听见一老汉高声喊:咱山寨汉子的脊背,就是婆娘的花轿啊!然后一声长呼:“换轿——”人们便一齐将花轿抬起,放在新郎半弯的肩背上,用绳子牢牢绑紧。再将一根缠着红绸的长绳系在新郎腰间,由新郎的兄弟妹子、侄儿侄女们拉纤样拉住。然后再将新媳妇抬进轿内。

接着那老者又一声高喊:“起轿喽——”顿时鞭炮聚起,火铳轰鸣,铜盆木鼓狂敲,唢呐吹天吹地,人群欢呼呐喊……新郎背起新娘的花轿,在全村男女老少的簇拥下,弯着腰一齐向着山顶欢跑起来。

架在山顶上迎接的两面大木鼓和四面大铜盆,也跟着咚咚隆隆擂响下来。整座山都沸腾了,成了一架乱响的乐器。男人们敲打着铁桶、木桶、犁面、锨板……妇女敲着铜盆、铜瓢、葫芦、筐箩……孩子拍木镲、木片、木梆子……巴掌声、加油声、欢笑声、噢噢声从山腰连到山脚。“架毡”的一路贴这“喜”字,大石上、崖壁上、大树上、坎台上,贴成一条曲曲弯弯的红线。

娶亲的队伍一边上山,一边用沙哑粗旷的声音吼喊着背花轿号子,领队的喊,拉纤的和,迎亲的跟着乱嗨哟——

娶新娘啰——嗨哟嗨哟!

翻高山喽——嗨哟嗨哟!

续香火啰——嗨哟嗨哟!

繁人烟喽——嗨哟嗨哟!

换个婆娘度日月啰——嗨哟嗨哟!

旺我山寨男喽——嗨哟嗨哟!

锣鼓敲喽——敲喽敲喽!

号子喊啰——喊啰喊啰!

壮我山寨威喽——威喽威喽!

添我过山胆啰——胆啰胆啰!

背着婆娘过难关喽——嗨哟嗨哟!

脊背当马鞍喽——嗨哟嗨哟!

粗旷的迎亲号子一步一呼,愈呼愈壮,震撼着山岳,振奋着人心。前头吼,后边应,雄雄壮壮,成了老山沟里最热闹的一幅婚嫁风景。

蹩官断案

在外方山南麓的山脚下,有片盆地,盆地西边有个山镇,叫孙店。孙店街五六里长,处在外方山和伏牛山的峡谷里,是通往鲁山、宝丰的关卡要道,也是兵匪盘结、战事连绵、商贾云集之地,出过不少枭雄人物。

清朝年间,清政府在小镇设立了“四品守备衙门”,成了官商和军事重镇,人丁旺盛,十分繁华。繁华之地自然多聚鸡鸣狗盗之徒,常出男盗女娼之乱,被称之为“小洛阳”,花花世界,道德治安问题一直不好治理。

到了清朝末年,来了一位清正廉明官员,下决心想治理民风混乱状况。可这种不登大雅之事很难断案、重刑、杀一儆百,于是就想了个“以民治民、以耍治耍、以羞治羞”的计策。

按照这里的风俗,每年农历正月十五、十六日,要在镇街举行声势浩大的民间杂耍大表演,高装、高跷、狮子、旱船、秧歌、骑柳棍、担经旦……锣鼓喧天,人山人海,热闹异常。这年的元宵节,衙门里请人制作并演练了一出新杂耍,叫“蹩官断案”。

“蹩官”,是根据《施公案》中的历史清官施不全的形象化装而成的县官,头戴清制官帽,身穿清代官袍,前胸后背塞个小包袱,前背锣后背锅。屁股后还绑个萝圈椅,椅背上竖张大木锨,锨板上用红纸写着“肃静”。身后,一人手扳锨把,走一步扳一下,扳得趔趔趄趄。“蹩官”还是个拐子腿,穿着官靴,一蹩一拐,十分滑稽。四周还有三班衙役跟着,前呼后拥,鸣锣开道。这“蹩官”虽是假蹩官,可衙役却都是真衙役,手提官杖,耀武扬威。后面还绳着一群狗男狐女,走在表演的队伍里,非常显眼招人。所以,这节目一出现,人们都十分新奇,把男男女女一下子全都吸引过来,挤得水泄不通。

元宵节这天,守备府官员们也要携同夫人看杂耍,与民同乐,就把衙役和权力都交给了“蹩官”。当各路游行队伍走街串巷,最后汇集到十字路口和几处空场上,进行表演竞赛,热闹进入高潮。这时,“蹩官”便占据了一处最大的搭有台子的空场,开始表演升堂审案。看着这节目是演戏玩耍,可这审案却是真审案。这“蹩官”虽是从民间剧团挑选出来的丑角,却是经过训练的,既会滑稽玩耍,演啥像啥,又能说会道,属委托审案。在这两天里,凡经“蹩官”审判的官事,便具有一定的法律效力。所以,既热闹又严肃,围观的人就特别多。判案前,官府已搜罗了不少蹊跷官事,衙役们已捕捉了一伙偷鸡摸狗、男盗女娼之徒,囚在衙门里,专等这天交给“蹩官”审断,以热闹节日气氛。就像现在的公开开庭审判一样,主要是扩大影响,提高案件知名度,达到震慑罪犯之目的。

“蹩官”开始升堂判案了。衙役们立即推出一人,大家一看,立刻就有认识的,大声吆喝道:哟,这不是木梨沟李二拐吗?原来他还干这种事呀?真是人不可貌像。

蹩官把惊堂木啪地一拍:李二拐,把你从前干的孬事,快从实招来!

李二拐跪地喊冤:大人,我冤枉呀!都是刘三他歪踹我。

蹩官一拍惊堂木:传证人上堂!

只见一个五十多岁男人抱着个包袱出来,到堂前跪下。大家一看,原来是大木凹的富户刘三。都嘁喳说,这刘三不是二拐他妻叔吗?怎么是他告二拐呢?

蹩官喝道:刘三,你告李二拐到你家翻墙偷馍,可有证据?

刘三双手捧起一个包袱,说:他偷我家的馍我都带来了,还有他跑掉的一只鞋,请大人明鉴。说着将包袱传递上去。

蹩官打开包袱看了看,说:李二拐,这可是你的鞋子?

李二拐吞吞吐吐说:是……是小人的鞋子,不过,我可没偷他东西……

蹩官惊堂木一拍:大胆刁民!人证物证俱在,还敢抵赖?

李二拐赶紧磕头如捣蒜:冤枉啊大人,这都是怨我老婆。是她逼着我去干那事的。

蹩官喝道:你一个堂堂男子,如何听从妇道人家教唆!敢胡弄本官,先重打二十大棍!

李二拐赶紧磕头求饶:大人冤枉呀!真是我老婆出的主意。我老婆说眼看就过年了,人家都是蒸馍、煮肉、包饺子的,可咱家倒好,盆里罐里连一把白面也没有,可咋过年呀!大人且不说,可孩子们也不让吃口白馍?我说让她再到刘三叔家先借个一升半升,等过了年想办法还他。可我媳妇就骂我说,借借,光知道让我回娘家去借,丢人不丢人?过大年的我还有脸回去借,要借你自己去借。我说咱村人都穷急,上谁家去借呀?我媳妇就大骂我笨蛋,没一点用处,说你就不会学学人家二狗子,夜里到沟外翻几个墙头,一夜回来就是一大包袱,馍也有了,肉也有了,油菜也有了。谁像你,就会整天钻在家里睡老婆,啥能处?你今夜就给我出去扒墙头,拿不回来东西这年你就别在家过了。小人本来安劳本分,都是被我老婆逼的,才去翻了刘三家墙头。可我腿不得劲,刚翻上墙头,馍又掉下去了,咣当一声,掉在铁锨上,把我也带下去了。刘三起来追我,我跑得慢,他跑得快,就被他揪住送了官。可那馍我并没偷走,请大人明察,小人实在是冤枉啊!

蹩官一拍堂案:大胆李二拐,一定是个惯偷,竟敢当堂撒谎!你媳妇给你送饭时,明明见她兜了一兜白馍,敢说家里没一把白面过年?纯粹是开脱罪责,一派胡言,还不从实招来。

李二拐挠挠脑勺,自语道:就是呀?可她明明说没一点白面了,她是从哪儿给我弄的白馍?赶紧磕头说:大人饶命呀!这都是我媳妇她捣我,我根本不知道,是她亲口说没面的。请大人问我媳妇便知。

蹩官把惊堂木啪地一拍:带李二拐老婆刘香上堂!

刘香就在堂下预备着哩,须臾就被衙役押送堂上,跪下。

蹩官一拍堂案,喝道:大胆刘香,你家里明明有吃有喝,却不思勤俭持家,竟谎称过不去年,逼迫男人到外翻人墙头,盗人食物,该当何罪?快快从实招来!

刘香赶紧磕头喊冤:冤枉呀大人!民妇不是撒谎,民妇家里确确实实是没一点面了,连蜀黍面、红薯面都没一点了,实在是过不去年了才让拐子去翻墙的。

蹩官喝道:大胆!到了大堂还敢撒谎。那天让你送饭,明明见你兜的白馍,还敢抵赖?快从实讲来!

刘香斜眼四下看看,支支吾吾。蹩官高声喝道:大刑伺候!

刘香吓得瘫坐地上,摆着手说:大人饶命!我招!我招!这事都怪俺男人拐子,都是他逼俺出去弄那种事,好挣点馍过年的。俺本来是个安分守己人,俺不去,还骂了他,这他都知道。可是后来他不中用,要没拿回白馍过年,还被圈了起来,又让俺给他送饭。俺也是被逼没办法呀!俺要是不去做那种事,俺弄啥给他送饭呀?

李二拐一听,差点气跳起来,指住刘香道:你……原来你去给人干“那个”了?那馍就是你给人那个来的?呸!

刘香也起火了,说你还有脸问!不是你让我出去给人“恁着”哩?

李二拐冒烟骂道:真是贱货!叫你恁你不恁!你不恁了我才振!既然我振你甭恁!你早恁了我咋振!李二拐说的“恁”和“振”都是外方山土语。外人听不懂,可当地人是一听都明白的,那意思就是:叫你去给人那儿着你不那儿着,你不去那儿着了我才这儿着,既然我这儿着了你就别那儿着,你要早点那儿着我咋会这儿着。

李二拐说的“那儿着”和“这儿着”就是做那种事和干这种事的暗语。笑得满场人前仰后合,哄哄乱挤,叽哇乱喊……

蹩官急得“啪啪”乱拍堂案:肃静!肃静!

哄笑声渐次平息,审案接着开始。蹩官喝道:大胆刘香,教唆男人不轨,自己还敢不守妇道,快从实招来,跟谁那个了?

刘香面色红赤,低头斜看刘三,吭吭哧哧不语。衙役们都敦着仗棍喊:招!招!招!

刘香脸憋通红道:跟……跟……指住刘三。脸红道:我三叔!

刘三见势不妙,起身想溜,早被衙役按住。李二拐一听,惊愣道:啊?原来你给他那个了?唉呀呀!你给谁不能那儿着?偏偏去跟他那儿着!呸!真是贱菜!

蹩官啪地一拍堂案:大胆刘三,你身为刘香之叔,竟不尊家道,乱伦晚辈,败坏门风。先打二十大板!

刘三赶紧磕头喊冤:大人求饶!大人饶命!大人!冤枉呀大人!这都是那刘香小妖精逼我做的。小人冤枉呀!

蹩官喝道:大胆刘三,那刘香如何逼你?快细致讲来!

刘三磕头道:那天,我和家里人都在麦场上听说书儿,那刘香找着我说有事让我回去。刚到家里,她就搂着我哭,怨恨我把她男人给告了,要我跟她那个。说那个那个好让我给她弄些米面,她得给拐子送吃喝哩。我本来可惜粮食,不肯跟她那个。可她说这事都怨我,不那个也得给她拿些馍去送饭,不那个等于白不那个。我看她非要去拿馍,不那个她也非拿馍,才只好跟她那个了。我这可不是情愿的,是她逼我的,请大人明鉴啊!

蹩官喝道:刁民刘三!你既状告人夫,还又奸人之妻,落井下石,可恶可耻,你可知罪?

刘三诡辩道:小人过去可一直都是规规矩矩。是二拐他做那事在先,我那个刘香在后。不信大人传我老婆问问便知。扭头指住下边:那不,她就在那下边。忙高声朝下喊:菊她妈!你快上来为我作证呀!

那老婆破口骂道:你个死不要脸的东西,竟背着我干那种畜生事,还有脸喊我作证!呸!骂罢,拉起女儿就往人外挤。

刘三急了,赶紧喊他女儿:菊儿!菊儿!别让你妈走啊!你们快上来给爹作证呀!

一场人都恨不得把脖子仰断,用手把那一朵朵笑嘻嘻的脸举过头顶。人群闹如蜂群。那菊儿满脸绯红,忙用头巾捂住脸,往外硬挤,一会儿就看不见了。

蹩官大拍大喊:肃静!肃静!最后判三人龌龊乱伦,道德败坏,各打三十大板。回去后规矩做人,若敢再犯,明年元宵节重审重判,决不轻饶!

三人被打的披头散发,鼻青脸肿,在一片哄笑声中挤出人群,一瘸一拐离去。听说那李二拐从此勤劳本分,家境渐渐好转。那刘香回去后,大半年都不出门,到老都没敢回过娘家。那刘三逢年过节都钻在家里,至死没出过那条沟。

接着又审断了一个钻错屋子,钻进侄儿媳妇被窝里的老赖皮;还有一个在树上解了人家一根绳子,回到家里才看见那绳子后面还跟了一头牛。偏偏那牛还是老丈人家的,弄得丈婿俩对簿公堂。

“蹩官断案”实际上是当众耍“猴”,当着全家老小、亲戚侄女们“脱裤子亮羞”。所以,特别吸引观众,也特别羞辱流氓,吓得街痞恶棍们都胆颤心惊,谨小慎微。特别年关前后,更要收敛,都害怕成为“蹩官”的案例,在众目睽睽之下当众出丑,被四方传为笑柄,丢祖宗八辈脸面。

“蹩官断案”,对热闹节日气氛,整治民间恶习,起到了极大作用。所以深受群众欢迎,渐渐流传到了外方山南麓各镇,从清末一直演绎到民国年间,成了外方山一带影响最大、流传最盛的一种独特的民间故事。去年元宵节,我们到外方山南麓,普查录制非物质文化遗产时,还专门对“蹩官断案”这一独特民俗故事,进行了录像和采访,已被确定为县级非物质文化保护遗产。

号子

号子最早源于伐木,是伐木者在劳动中为了攒劲,而发出的一种“嗨嗨”声。它是诗歌的雏形,也是诗歌的起源。是劳动者一边劳动一边吼喊的诗歌,所以也叫劳动号子。外方山的号子种类很多,有伐木号子,抬杆号子,打夯号子,拉纤号子,放筏号子、挑担号子,过山号子……

号子喊得最红火的是大跃进时期。在那个热火朝天的年代,无论干啥活都爱吼喊跃进号子。那时期劳动最多的是修水库,大小水库一窝蜂上马,外方山沟沟岔岔都是筑塘堰,修水库,各沟岔都是人山人海。修水库关键是抬大石和打大夯。大夯都是用木墩或树桩做的,四周钉成木把手,或系上绳子,五六人抬着一起一落砸地基,叫打夯。打大夯需要大伙一齐攒劲,把力量用匀,特别适用喊号子。每天,一道大坝上几十个大夯热闹着起落,那打夯的号子便喊得格外响亮:

红旗随风展呐!嗨哟嗨哟!歌声震破天喽!嗨哟嗨哟!

公社修水库喽!嗨哟嗨哟!咱是打夯员哟!嗨哟嗨哟!

农业要增产哟!嗨哟嗨哟!水利是关键喽!嗨哟嗨哟!

修个金银库哦!嗨哟嗨哟!换来粮万担喽!嗨哟嗨哟!

石夯圆又重哦!嗨哟嗨哟!新土松又软哟!嗨哟嗨哟!

大家用力打哟!嗨哟嗨哟!夯夯往下钻哦!嗨哟嗨哟!

打夯有要领哦!嗨哟嗨哟!咱要记心间喽!嗨哟嗨哟!

先砸个梅花瓣哟!嗨哟嗨哟!二层砸棱边哟!嗨哟嗨哟!

一夯又一夯哦!嗨哟嗨哟!夯夯往前撵喽!嗨哟嗨哟!

修库百年计哟!嗨哟嗨哟!质量第一关哦!嗨哟嗨哟!

抬大石条的也要抬着喊着:

抬大石哦,上坝端哦!

一步一步往上攀喽!嗨哟嗨嗨!

挑得快哦,抬得欢哦!

你追我赶大生产喽!嗨哟嗨哟!

妇女们哟,赛儿男喽!

个个都是花木兰啊!嗨哟嗨哟!

住帐篷哦,睡河滩哟!

工地天天大锅饭喽!嗨哟嗨哟!

风刺骨哦,雪打脸哟!

社员仰脸笑开颜喽!嗨哟嗨哟!

满工地都是嗨哟嗨哟的号子声,配上人欢马叫的劳动场面,把气氛烘托得格外激动人心,振奋人心。一走进水库工地,就会顿感心潮澎湃,热血沸腾。正像伟大领袖毛主席他老人家总结的:劳动人民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精神振奋,意气风发,斗志昂扬!

公园一九九零年至一九九三年,是外方山电力大发展的重要阶段,各路电网向着深山区全面进军。大沟小岔都在测线路,扯电线,拉电杆,抬电杆,栽电杆、爬电杆……整个外方山一片沸腾,男女老少沉浸在喜悦之中。

蜗居在深山沟里的山民们,一看见冒着风雪进来一群群扛着标杆的测量队,又是在坡上架仪器测,又是用皮尺在雪地量,都好奇得站在沟坡上观看,扯起粗硬的山里腔音喊问:喂——!这是又搞啥名堂啊?

测量人员便也学着他们的腔音笑着答:大——喜——事啊!要给你们送电啦——马上就能点电灯,看电视啦——

山里人一下子都欢呼起来。孩子们都哇哇着乱跑乱喊:哇——!快出来看呀——!哇——上边来给咱架电啦!”

顿时,坡坡凹凹,沟沟岔岔,都站满了看热闹的人群,响满了热闹的欢笑声。男人们帮着扫雪,孩子们跑着拉尺,妇女们慌着烧鸡蛋茶,老汉们抱着干柴去笼(燃)火……

没几天,一辆辆汽车就拉着水泥杆子,轧着冰雪开进了山沟里,把沉寂的山沟热闹得像来了大戏。女人们挖坑、拉线,男人们抬杆、栽杆,学生们铲雪、修路,架电人员冒着飞雪爬杆扯线……老人们在杆旁燃起火堆,帮着电工烤湿衣,拉着电工烤裂手,雪野里荡漾着融融笑语……在栽杆过程中,正值风雪弥漫,坡陡路滑,汽车开不上坡岭,进不到沟岔,全靠着人力一根根往深沟坡岭抬,远的要抬好几里。一队队抬杆队伍又吼喊起劳动号子,满沟里嗨哟嗨哟响,把架电气氛搞得非常恢弘壮观。

抬电杆哟!嗨哟嗨哟!

爬山坡喽!嗨哟嗨哟!

电灯电话进山窝喽——嗨哟嗨哟!

山里人要过好生活喽——嗨哟嗨哟!

寒风吹啊!嗨哟嗨哟!

大雪落哦!嗨哟嗨哟!

风雪挡不住干劲高啊——嗨哟嗨哟!

浑身冒汗乐呵呵哦——嗨哟嗨哟!

腰不弯哟!嗨哟嗨哟!

脖不缩啊!嗨哟嗨哟!

吼起号子不觉累哟——嗨哟嗨哟!

抬不上山坡不歇脚哦——嗨哟嗨哟!

看电视喽!嗨哟嗨哟!

安电磨喽!嗨哟嗨哟!

科技戏剧进家门喽——嗨哟嗨哟!

山里的日子更红火喽——嗨哟嗨哟!

在那一曲曲热闹的号子声中,一根根电杆抬上了山岗,一条条银线通进了山村……通电那天,沟沟凹凹里都亮起了电灯,山里人扶老携幼,蜂蜂拥拥跑着看,一家一家挨着看。这凹看了拥那凹,这沟看过跑那沟,比看新媳妇还热闹。老太太都还童了,像小孩子过大年挨家跑着看放鞭一样。

山花烂漫时,上面拨下了一批扶贫电视。电视送进山村时,山沟里敲锣打鼓放鞭炮,人们用野花和葛藤编成花轿,跑好几里去迎接。像抬新媳妇一样,一路上吹吹打打,吹着迎亲乐曲,吼喊着抬花轿号子,抬进了村村组组,凹凹岔岔。接着,山顶上就架起了电视接收塔,老老少少像赶庙会一般跑到坡顶看稀罕。

从此,沟岔里夜夜流串起灯笼火把,呼呼喊喊,然后围到村委、队部里,挤挤闹闹……干部们吆喝着让看新闻,老人们嚷着要看豫剧,青年人喊着看武打,孩子们吵着看动画……人多乱喊闹,乱指挥。村里就规定:每天坐到最前面的人掌管节目。于是,同类人天不黑就派代表占位置,搞得人人情绪高涨。大山沟居住分散,每到黄昏,各坡凹的人都是站到沟崖扯嗓子喊:

“孬娃!几黑(今晚)你还去占位吧?”

“我不去!光给你占位哩!夜黑(昨晚)想听听唱歌你都不换台!”

“伯那些帽(骂晚辈的话)!你娃子还怪奸哩!”

这坡喊,那坡应,声音梆硬梆直,能喊响几道沟,被城里人笑话为“戳杠子”。特别妇女们,最爱隔着沟喳喳叫:

“花女嫂!你夜黑咋不去哩?”

“我夜一(昨天)老不美(身体不舒服)!你又看唱啥戏啦么要(没有)”

“死鬼货!娃子们占住台!不让看!三嫂说啦!今黑她早须(早点)去占位!你也早须喝汤(吃晚饭)!”

“那我镇咱(现在)就回去烧汤(做晚饭)……”

渐渐地,男人女人都装了一肚子能处。干活哼着唱段,挑担扭着戏步,姑娘们聚在树林子里学跳舞,小伙子隔着山沟聊故事。

山里人越来越喜欢这电视机了,越来越离不了它了,它比牛都金贵,比老婆孩子都“姣珑”。于是,就让木匠们用“黄栌柴”给它做了座金黄黄的小木屋,被称作“金銮殿”。山里人还给这电视机起了个土名,叫“啥都有”。女人们还用黄缎子给它做了件“黄龙袍”,又请了学校一位会写对子的老书先,给制了副红木对联,上联书:日日看大戏。下联书:夜夜学能处。横批写了个“宝贝圪塔”。

后来,山沟里又流传起了“看电视号子”,都成群结队吼喊着娱乐号子去看电视。

抱孩子哟,掺婆婆哦!

喊嫂子哟,叫哥哥哦!

成群结队看电视哟!

灯笼火把下山坡喽!

嗨哟哟……嗨嗨哟……

不知冷哦,不怕热哦!

长见识哦,学科学喽!

忙天看到那鸡打鸣哟!

闲天看到那星星落哦!

嗨嗨哟……嗨哟哟……

后来,电视渐渐普及开了,家家都有了黑白电视。但青年人还要夜夜吼着号子跑村里看,跑队里看,不为看电视,专为搞热闹。大山沟太寂静了,都钻家里看电视,太寂寞了。

俚曲

歌谣俚曲,在外方山被称作“小曲儿”,是口头流传在的一种儿歌和民歌。有歌谣曰:“曲儿曲儿,变俚曲儿,俚曲儿长大了,婆子改嫁了,改嫁到哪儿,改嫁到水道眼儿……”这说明了小曲儿主要是土语的一种顺口溜,其内容很多都没啥实际价值和教育意义。其语句的意思也大多颠三倒四,类似于:“高高山上一只狼,腰里别个洗脸盆……”,跳跃性和随意性太大,有点像现代派人写的意识流诗歌,让局外人迷迷瞪瞪,不知所云。不过在山村里却流传很广,特别是在老太太和小孩子心目中,极有浓兴,几乎人人会背唱几十首或百余首。放羊的、砍柴的、纺花的、抱娃的……日光下,月光下,坡坡凹凹,沟沟岔岔,到处都飘荡着小曲儿。

一九八七年,上级忽然下文件,让抢救即将遗失的古文化遗产。也就是收集整理流散在山区老太太记忆中的民谣、谚语和民间故事,当时叫做“三集成”。一听说让我去收集小曲儿,激动得雪都没停,就随着县文化馆人员,深入到了外方山区。真是不深入进去不知道,在外方山竟流传有千余首小曲儿。在一个小山村里,遇上了一位一百零三岁的老太太。老太太身体虽不算硬朗,却耳不聋眼不花,大脑也很清楚。我在她家住了半个月,从她口里就记录了八十多首小曲儿。而且有五十来首还都是稀缺货,真让我如获珍宝。两个月后,当我们掂了食品又去看望她时,老太太已经作古了。弄得我们既遗憾又侥幸,如果不是来得及时,这笔珍稀的文化遗产可能就被她带到阴间去了。

我们白天踏着积雪爬山钻沟,晚上烤着大火听讲作记,深夜点着油灯抄写整理。从裹着大衣去,到穿着衬衫回,整整在外方山收集了五个月。整理装订了三十多本,摞起来比人还高,仅小曲儿就整理了五本,存入了县文化档案,成了珍藏财富。

每每回忆起那次抢救行动和那一段迷离的生活,我都十分留恋。后来怀念多了,我便将印象最深的一部分小曲儿,工工整整楷书到了一个笔记本上。闲夜没事翻翻念念,或给孩子哼几首,自趣自乐。每当我翻起那本小曲儿时,就像又走进外方山乡村,走进了一片俚曲世界……

外方山坡多岭多,一眼望去,尽是荒岗秃丘,像一堆堆灰馒头起起伏伏,连连绵绵。仰脸往坡顶看,见那日头老是就卧在山岗的荆棘笼中,像开着一簇淡黄的野菊花。荒岗丘陵将那日头衬得那么小,那么孤单。山坡静极了,也苍凉极了,没有风也没有鸟叫,到处都懒洋洋的飘动着白云。一片片的白云悠悠着,偶尔传来“咩咩”的羊叫声和清脆的甩鞭声,将荒谷野岭响得更加空寂、荒凉了。牧羊人实在耐不住寂静了,便有野歌俚曲吼唱起来:

“小蛐蛐儿,一脸灰儿,打着灯笼寻妹妹。妹妹不搁床上睡,却是你蚰子捣来鬼……”

“小松鼠儿,爬坡沿儿,尾巴举着个芭蕉扇儿。走一走,扇一扇,看着今日儿好天不好天……”

这就是外方山流传的小曲儿。扭头寻那歌声时,竟不知响在哪面荒坡上。坡岗太苍茫了,左瞅右瞅寻不见人,很有点“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的意境。那小曲儿隔一阵就会吼唱一阵,一曲接着一曲,飘得坡坡凹凹,棵棵叶叶上都挂满了小曲儿。

一处僻静的山路上,露出个小姐姐和小弟弟。那小姐姐挎着个篮子,小弟弟在前面跑跑等等。山谷里太寂寞了,姐弟俩一路走一路闹,接着便齐声把小曲儿唱起来:“猪耳朵叶厚墩墩,俺去婆家住一春。外婆抱住亲亲口,外爷搂住架肩头。舅舅见了拍拍手,妗子看见翻眼瞅。妗子妗子你别瞅,豌豆开花俺就走。不在山里走,山里有石头。不在河里走,河里有泥鳅。大的逮不住,小的乱扑溜。”两人比着走,比着唱,看谁唱得声音高。唱一阵,相互争一阵,又打闹着咯咯笑一阵。爬到山顶时,两人便站到山沿喊:“喂!住婆家啦!”“哇!快到舅家啦!”两人又争起来,唱起来,山路上洒了一路曲儿声和笑儿声……接着,那日头就被小曲儿唱下去了……

日头被小曲儿唱下去时,月亮就被小曲儿唱出来了。日落西山,月升东陂,山沟里又被染成一片皎洁。这时,山路上会摇晃出一个个朦胧黑影,或是赶脚的,或是挑脚的,山路上响满沙沙的脚步声。一边走,一边看着那飘行的月亮,走一阵就粗着声儿吼唱一阵:“月亮走!俺也走!跟着月亮赶牲口!一赶赶到那石榴沟,上到树上摘石榴!石榴还没摘到手啊!碰见了一个俏妞妞!甜咀儿把俺亲一口,脸都羞成了红石榴……”那曲儿唱得浪浪的、甜蜜蜜的,一抹羞色被坡影遮住了。

或者是卖豆腐回来的,边走边晃荡着筐箩唱:“黄黄苗,生来苦,你娘嫁到河南府。白日下地拾柴禾,黑夜起来磨豆腐。两眼熬成鸡屁股,不得吃一块热豆腐……”这曲儿就唱得凄凄凉凉……

月亮最是山村明。月夜的山村,简直就是一片小曲儿的世界——

如雨的蝉声从一片片墨亮的树叶上滴下来,淅淅沥沥,淋湿了一堆堆欢笑的小影儿。树荫下放着个大笸箩,四周围着一圈纤纤晃动的胳臂,胳臂间是摇摇摆摆的玉米棒子。哗哗啦啦的玉米籽儿落在笑声了,老奶奶的小曲儿便一曲接着一曲唱起来:“小老鼠,上灯台,偷油喝,下不来。喵喵喵,猫来了,抱住你个小赖菜,看你还敢上灯台……”小曲儿唱了一遍又一遍,小孩子听了一夜又一夜。总也唱不完,总也听不够。

月光下,有女人在院子里洗衣,边搓边唱着:“月亮圆,明晃晃,开开后门洗衣裳。洗哩净,捶哩光,打发哥哥上学堂。读诗书,念文章,红旗插到咱门上,看那排场不排场?”唱一句看看孩子,孩子笑着,她也笑笑,想起远方的男人,脸上泛出甜蜜的羞色。

有个小媳妇在逗娃儿,一边逗一边唱:“月亮黄,黄巴巴,爹织布,娘纺花,买个烧饼哄娃娃。爹一口,娘一口,啃住娃儿小指头。爹也吹、娘也吹,吹得娃儿一脸灰……”娃儿就咯咯的笑,女人就亲着娃儿脸蛋儿笑。

院子里坐着个做鞋的妇女,一边纳着鞋底儿,一边用双腿晃动着坐在脚脖的妞妞唱:“一根竹竿十八节,这头烧火那头热,恰巧烧出个花大姐。脚又小,手又巧,做对花鞋穿不了。公公见了哈哈笑,婆婆看见气死了。”笑得那妞妞歪倒在地上。

有位老爷爷正牵着孙孙学步,边逗边唱着:“小狗娃,跑大路,大路窄,叫老伯,老伯在家织布袋,叫奶奶,奶奶上树扳干柴,老鸹叨住鼻疙瘩儿,滴溜滴溜下不来。”那孩子趔趄着跑了几步,被老爷爷高兴地抱起来转圈圈。

一位老奶奶正哄着孙子孙女剥豆角,那孙儿边剥边缠着奶奶唱曲儿:“小娃子儿,坐门墩儿,哭着喊着要媳妇儿。要媳妇儿干啥?点灯说话,吹灯暖脚丫,梳小辫,穿花花,天天抬着过家家……”那孙子笑得羞怩怩扭,缠着说,该唱我姐姐了,你再唱唱我姐姐。那奶奶就又唱起来:“豌豆角,烹烹炸,木锨板,两头凹,那么大的闺女还不出嫁。爹、爹,你陪啥?一头骡子两头马。娘、娘,你陪啥?毛蓝布衫多陪俩。哥、哥,你陪啥?红箱子,绿柜子,抬到院里送妹子。嫂、嫂,你陪啥?陪你一缕假头发……”这下那孙女又扭开了。小孙子说:奶奶,那我给姐姐陪点啥?我连长头发也没有。那孙女就搂着弟弟乱胳肢,俩人笑着歪趴到了豆棵堆上。

在外方山,唱小曲儿成了家常便饭,随口即出,张嘴就唱。织布的女人踏着脚板唱:“四四方方一座楼,几天走不到尽头。身坐在金銮宝殿,手摇着鹅翎子船,脚蹬着吱呢呢吊板,眼观着细布白面……”

纺花的女人摇着纺车唱:“足蹬大宝圆上圆,生铁锭子拉大弦,一轮明月头顶照,一下纺到二更天。嗡嗡嗡,不断声,天明纺个水蜻蜓。叫公公,你称称,一称压住定盘星。纺来二斤好棉线,长街卖来三百钱。头份吃,二份穿,掉下一份去行善……”

小曲儿迷离了山村的夜晚,小曲儿丰富了山里人生活。小曲儿启蒙了童心,也陶醉了童趣,成了山里孩子们的启蒙教材。渐渐的,山妞们、山娃们,也就学会了,唱熟了。晚上跑在月亮地里做游戏时,也要一边做一边唱那游戏曲儿——

几个孩子手拉手甩着胳膊转圈、翻滚,做筛麦糠时,就边甩边唱:“筛、筛、筛麦糠,琉璃灯打冰糖。你买胭脂我买粉,咱俩打开琉璃滚……”

 两个人手推手摇晃,做罗面游戏时,便一边推拉一边唱:“张箩!过河!一斗麦,磨不着。客来了,那咋着?杀只鸡儿,烙油馍,不吃不吃十来个……”

一圈孩子坐在一起做摞板凳游戏时,都一齐高唱:“板凳板凳摞摞,里头坐一个大哥。大哥出来卖菜,里头坐一个奶奶,奶奶出来烧香,里头坐一个姑娘。姑娘出来拜拜,里头坐一个秀才。秀才出来作揖儿,里头坐一个小偷儿。小偷儿出来蹦蹦,里头坐一个愣怔。楞怔出来推车,摔来一轱辘一跌……”

在外方山,家家院里都栽“德国槐”,女人们从小闺女时,就开始坐在槐树荫下学纺花儿,一边纺一边学着老人唱着:“小槐树,撇拉枝儿,底下坐个小闺女儿;赤红脸儿,红嘴唇儿,毛篮布衫粉红裙儿;小闺女儿,学纺花,车子搬到树荫儿下;嗡嗡翁,嗡嗡翁……一斤花,纺一冬……”小槐树被都唱得枯成了空壳儿,小闺女也唱得老出了一脸皱皱皮,可老闺女还依旧唱着:“小槐树、撇拉枝儿,树下坐个纺花女儿……”

那老槐树上住着一窝鹊,小媳妇没事就抱着娃儿坐在槐树下,看那鹊儿尾巴一翘一翘着叫。小媳妇就一边缝着小衣裳,一边亲着娃儿唱:“麻野鹊,尾巴长,娶了媳妇忘了娘。老娘蹬到后沟里,媳妇儿背到热炕上。媳妇媳妇你别,二十年后你照样……”那鹊儿繁衍了一代代,那娃儿也老成了背背锅。可老媳妇还年年唱着:“麻野鹊,尾巴长,娶了媳妇忘了娘……”老槐树变成了部风俗儿书,树叶上结得全是小曲儿。

唱唱唱……男人在外唱,女人在家唱,老人教着孩子唱,孩子学着大人唱……小曲儿唱圆了多少乡村月,小曲儿智慧了多少代山沟里人。山歌俚曲就这样在外方山一夜夜的唱着,一代一代流传了下来,成了外方山一笔珍贵的民间文化财富。

捉树猴

“捉树猴”,是山村孩子们在柿树上做的一种捉迷藏游戏,也叫“瞎子摸树猴”,是外方山区一道独特风情。外方山丘陵连绵,柿树成片,坡坡洼洼、沟沟坪坪,到处都点缀着一篷一伞的大柿树。大柿树冠大枝密,树身低矮。树枝被大串的柿子成年累月压坠,压习惯了,也就磨炼成了柔软坚韧的性情,象一根根老年人的胳膊。孩子们便特别喜爱吊在那“胳膊”上攀爬、游荡。乡村里没有公园,没有游乐场,大柿树也就成了乡村孩子们的乐园。

我们居住的县城,就坐落在外方山与熊耳山之间的峡谷盆地里,四周全是起伏连绵的坡岭。坡岭上有葱绿的庄稼,有一伞伞的大柿树和苹果园。阳光普照在郊野里,到处暖融融、懒洋洋的,空气里浮动着浓烈的果香和庄稼气息,对闷在城区里的职工形成强烈的诱惑,成了县城居民的大休闲公园。每到星期天,便三五一群的,领着孩子挎着像机,到城外爬坡岭溜达。特别女职工,春天领群孩子去挖野菜蒸菜糕,秋天领群孩子去拽野菊花装枕头。

一条条通往坡上的小路,就象一股股清凌的溪水,在绿油油里蜿蜒来流淌去。蹚着扯扯连连的庄稼棵叶,沿田埂小路漫游,身边的青棵上飘满各色蝴蝶,翩翩落落的飞。蜜蜂成群结队,或围着一簇花儿热闹,或在棵丛间疯飞疯喊,走到哪儿都是满耳嗡嗡的吵嚷声。最撩人是蜻蜓,总在一人高的空间里密麻交错着飞,故意飘在行人头顶和面前,翩翩款款着卖弄,不时往脸上飘飘碰碰。逗得孩子们举着小布衫,在红薯地里疯追乱撵着拍拍扑扑。或折根小树枝,高举着追打蜻蜓,一会儿就能打落一大把,捉在手里玩一阵,再一只只往空中放。鸟雀儿成群聚在大柿树上热闹,或欢唱争吵,或蹦跳翩飞。走近时,忽地旋起,洒一片雀语旋向远一棵树上,喳喳着等待。再走近,再旋……走着走着,整个人儿就像融化进了绿莹莹。每次到坡岭郊游,我都要感叹走进大自然里真好!能让胸膛里灌一腔庄稼的青翠呼吸,情感中装许多乡音乡情,脑海间复活出无数童年的回忆,人变得年轻,心变得童真……

走着走着,忽然听到一片嬉笑声飘过来。人影却藏在坡凹的树荫里。沿着田埂寻过去。透过阴翳,看见一棵大柿树上爬着五六个戏耍的孩子。站在坡坎上看了一阵,看见有个女孩子脸上蒙着条花手绢,才知道他们在玩“瞎子捉树猴”。

孩子们看得乐了,也要爬上去玩。把他们一个个抱到矮树杈上,却紧搂着树枝不敢爬动。看着他们胆小翼翼的样子,那群孩子都扭过头笑,故意摇晃树枝吓他们,吓得他们尖喊乱叫。赶紧又一个个抱下来,站在树下羡慕着看。树上的孩子们又开始玩起来,如一群小猴子在树枝间攀吊跳跃,追来撵去。激动得树下的小孩都“仰着憨斑鸠脸”,时而为他们拍手“加油”,时而又紧张得捏一把汗。

看着那群玩闹的孩子,童年的情景便一幕接着一幕浮现了出来……

在我童年的时候,乡村的孩子们节假日里是要割草或放牛的。不管割草还是放牛,孩子总归是孩子,总也忘不掉贪玩和淘气的童性。每当日头把脸上晒出汗时,我们便开始扛着草篮聚到柿树荫下。先把汗津津的衣褂脱下来,搭到草篮上。然后爬上大柿树,每人骑一个树杈,靠在横斜交错的柔树枝上,一边惬意地摆晃着纳凉,一边谈笑着刚学会的瞎话儿。或猜一阵谜语,或唱一串小曲儿。歇过一阵后,精神也恢复了,便跳起来攀爬玩耍。最有趣的玩耍就是“瞎子捉树猴”了。

首先是“抽签”,先抽一个“瞎子”,用小手帕将眼睛蒙起来。其他孩子都扮演成“树猴”,在树枝上攀爬,让“瞎子”沿着枝桠撵呀、摸呀……谁先被捉住了,就得改换角色,扮演“瞎子”。为了不被捉住,“树猴们”就得攀着交错的树枝爬呀、躲呀、逃呀……“瞎子”必须判断准确,不能瞎摸、空撵,得盯准一个目标,然后抱着绵长柔软的树枝紧追不放,一直往树顶树梢处撵,将“树猴”挤到穷途末路,才有望捉住。可“树猴”毕竟比瞎子麻利,常常被撵到树梢无处逃了,就玩惊险动作。或是单手打着滴溜,伸出另一胳膊,往相邻树枝攀抓,摆脱困境。或是冒险一跳,双手抓住低处弯枝,逃离被捉危险。其动作与猿猴攀跳无异,活脱脱一群玩耍猴子。

在树上玩这种游戏,是很操心的,常常玩得惊心动魄,提心吊胆。不光“树猴”攀跳时动作危险,“瞎子”蒙着眼睛沿树枝更危险,常常会被“树猴们”摇晃得东倒西歪,甚至挣脱时带掉下树。有时还会压断树枝,连人带枝掉到半坡,或滚下坡底。虽然树都不高,坡也不陡,不会闹出大危险。但小伤小疼还是免不了的,轻者划破皮肉,重者还跌伤骨头。时常会崴伤脚丫,扭痛胳膊,疼出泪花。但从不吸取教训。而且玩着玩着就忘了放牛、割草,直到日头落下山了,才扛着半篮草下坡。回到家里不是挨打,就是挨骂。可不管再打骂,也改不掉孩子们的顽性,外方山人常骂的土语叫“没儿性”、“狗改不了吃屎”。

我有个表妹,是城里的,跟着城里学生学了一脑壳孬点子,鬼精鬼精,会讲很多童话故事。一到放暑假,她就急不可耐地来到我爷爷家里,整天缠着我到坡上割草。到了坡上她又不割草,不是给我和小伙伴们讲故事、猜谜语,就是拉着我们一块爬树玩游戏。玩游戏她又不诚实,让她当“瞎子”时,总要悄悄把手绢掀条缝偷看。她当“树猴”时,又净搞恶作剧。或是用树枝挑着布衫,来回摆着逗人家乱抓、空抓,抓住了也没人。或者是把布衫挂在前面树枝上,她藏在布衫后面,“瞎子”好容易摸住了,一抓又是个空布衫,便想着前面没人了,扭身又往别处摸。特别有一次,我被蒙上眼睛当“瞎子”,满树上爬来爬去摸了大半天,一个也摸不住。明明听着前面树叶哗哗响,树枝乱摇,断定那枝上肯定爬有“树猴”,可干急就是捉不到“树猴”,连碰都碰不到……这就奇怪了?我忽然想看看到底咋回事,也就学着表妹的手段,偷偷掀了下手帕。呀!人呢?树上连半个“树猴”的影子也没有了。我拉下手帕一看。好啊!原来“树猴们”都悄悄溜下了树,爬到另一棵树上去了。只剩黑蛋一个人在树下摇晃树枝,搞迷魂阵呢……真是一个彩色的捉弄,一个斑斓的欺骗,一个难忘的上当啊!

当我看到表妹他们都笑咪咪地坐在另一棵树上,正笑嘻嘻地看着我,逗我一个人在树上瞎摸乱爬时,我蓦然感到羞恼——我知道这是表妹的诡计,是一个城里孩子对一个山里孩子的愚弄。从此,我再也不理表妹了,也不听她讲故事了,也不让她跟着我去割草了。表妹遭受到冷落后,就委屈着走了。表妹是噙着泪走的,走到门口时,还又含着泪拐回来恳求我,让我最后再领她去玩一次“捉树猴”。可我咬着嘴唇硬是没答应她,而且发誓以后永远不再和她玩,也永远不许她再来我们家。表妹就噙着泪无奈地走了……后来就再没到过我们外方山。为此,我奶奶还打了我几拐杖,给我留下了深刻记忆。

再后来,白驹过隙,童年一晃就晃过去了,我也落脚到了城里,就再也没和表妹玩过“捉树猴”了。不过,表妹最后离开外方山时,那留恋的眼泪和那失落、委屈的神态,却深深的印在了我的脑海里,成了我几十年都无法抹掉的愧疚。

去年国庆节放长假,表妹忽然打电话约我回老家摘柿子。她说她太想到外方山去看看,再温温童年的梦了。她说她都想哭了几次。我从电话里就感受到了她那抽泣的声音,眼睛忽然也酸酸的、湿润起来。于是,第二天我们就领着孩子,乘出租车回到了外方山老家。当走到童年的柿树凹时,看到满坡柿叶一片红紫,像燃烧着一堆堆大火。风一吹,旋起漫空红叶,像飘飞着一天红蝴蝶,在树下铺出一地彩毯。树上偶尔还能看到三两颗鲜红的柿子,像挂几颗火球一样。整个坡凹灿灿烈烈,烤甜了一个季节……

孩子们高兴得乱蹦乱跳,哇哇呼喊:真美呀!啊!真美呀!

表妹也激动得一脸灿烂,伸开双臂朗诵起来:啊!外婆家的柿树凹,一个炽热的火盆,一个甜蜜的果盘,一盆盆烤暖了穷乡山凹,一盘盘滋养着庄户人家……

看着表妹的神情,我不好意思着笑了笑,说:表妹真不愧是诗人啊!你还记得我们小时候,在这里“摸树猴”的情景吗?当年那个叫黑蛋的男娃子,现在在村里办了个柿子果酱厂,加工的红柿饮料都出口到外国了!

表妹羞涩一笑,忽然拉着我说:表哥,咱们再去玩一次捉树猴吧?

好啊!走!让童年再回归一次!也好让让孩子们知道知道咱们的童年。我和表妹扔下提包,领着孩子们向柿树凹跑去。孩子们一个个跑在前面,举着手臂边跑边呼:哇!捉树猴啦!哇!捉树猴啦……

别了!童年!久违啦!我童年的“捉树猴”!一曲难忘的童谣,一支含露的牧歌,一幅旖旎的童话……天涯海角,我都不会忘记……

游戏

倏地,山沟里像灌满了水,把一麦场孩子都泡进了水里。啊,月光……麦场上顿时一片欢呼。

到过山村的人都说:月亮专在山村里迷离。的确,山沟里的月亮,夜夜皎洁如水。山里的孩子,一个个都是在这明亮亮的水里嬉戏大的。

山妮们的童年里,尽是童话般的月光。山娃们的童年里,也尽是童话般的月亮地。黄昏的灰雾从沟底浮起来时,白乳乳的月色也就从山缝泼洒下来。向后坡望去,黑魖魖的栗树林变得朦朦胧胧,远处的黑山头上贴着一片月亮的剪影,像在林海上漂浮着。藏在树荫的知了以为又到了白天,一声声嘶鸣起来,千丝万缕着响。把缠在栗树林里的月光,一缕缕抽出来,抛在麦场上,往山妮山娃们身上脸上缠,银银的像缠纱,越缠越厚,缠成了一柱柱人影儿。

麦场上顿时莺歌燕舞,疯跑疯闹。男孩子叨鸡、滚铁环,女孩子跳绳、踢毽子……远处的孩子也都成群结队跑了来,人多了,开始做游戏。先是都坐成一个大圆圈,一个接一个跑着玩“丢手绢”。玩过一阵,开始分开玩,大孩子们玩“老鹰抓小鸡”,外方山人叫做“黄黄留尾巴”。小孩子们玩“星星过月”。先由一个大女孩当“姥姆”,选一个小孩当“月亮”,别人都做“星星”。“星星们”都先站到一边,由“姥姆”用双手把“月亮”的眼睛捂起来。然后,“星星们”开始一个接一个做着各种动作,玩着不同姿势搭“月亮”面前过去。过一个,“姥姆”告诉一下动作,喊着:“叨鸡的过”,“拐腿的过”,“缠线旦的过”,“咯噔棒棒的过”,“摸鼻子的过”、“指星星的过”……一个个过完了,都站成一排。“姥姆”开始把“月亮”的眼睛亮开,让“月亮”出来辨认星星。这时,当“月亮”的要高声问“姥姆姥姆捉哪个?”“姥姆”就要大声指挥说:“捉敲梆子那一个!”或是“捉歪嘴揪耳朵那一个!”当“月亮”的就得准确无误地认出是谁做了这个动作,把这个“星星”捉出来,让他或她当“月亮”。如果捉错了,就还得继续当“月亮”,一遍遍的过,一次次的捉,直到捉住为止。

再玩过一阵,又合起来,大小搭配成两派,玩起“雉鸡翎砍大刀”。两派各站成一排,手臂挽着手臂,结成锁链,让对方的人来冲。这边喊:“雉鸡翎,砍大刀!”那边喊:“谁家门前没檩条?”这边答:“俺家门前没檩条!”那边问:“你要谁?”这边的人要答:俺要谁谁谁!被要的人就要站出来,攒攒劲,飞跑着响那边冲去。如果把对方的防线冲开了,就凯旋归队,换成对方冲。如果没冲开,就成了对方的俘虏,再继续换人冲。直到把一方的人俘虏完为止。做这种游戏很费力,也很出危险。力气大的,常常会把对方防线冲卷在一起,相互头脸相撞,跌成一堆。或是向后倒塌,翻成一片。碰伤鼻子,撞疼胳膊,跌痛腰腿是常有的事。但即使疼的两眼泪,依旧乐此不疲,即使碰得瘸瘸拐拐,仍然轻伤不下火线。

游戏玩腻了,又开始换玩法。男孩子都折跟高粱杆子,前村后村分成两派,举着“金箍棒”和“长矛、大刀”打夜丈,厮厮杀杀,疯喊疯战疯撵。女孩子都跑到场边的麦秸垛四周和桑树丛中“捉迷藏”,在黑影处钻来藏去。

大人们夜夜都聚在坡圪垱的大皂荚树下,坐在大碾盘四周乘凉,吸着旱烟聊瞎话儿。大人们聊到半夜就该散场了,要回去瞌睡了。于是,也要喊孩子们一起回去。高一声粗一声的呼唤声,就像渔杆渔线一样往麦场上抛。可那一群群“鱼儿”还没嬉戏过瘾,都绕着“鱼饵”戏着“鱼饵”不上钩,干钓钓不住。钓急了,便换成吆喝声掷他们。童稚顽皮,都藏进阴翳里,像鱼儿钻在绿藻间。那吆喝声就像一群群夜鹰,鸣叫着,在月光的水里打着水漂儿漂向远方。

月光下的游戏,是山村迷离的风景,也是孩子们迷离的童年。一玩就是一个大半夜,一玩就是一个春夏和秋冬,一玩,一个童话般的童年就在这游戏中度过去了,成了一生的回忆和怀念。

看坡

看坡,是外方山的土语,就是看守庄稼、瓜果、树木的总称。在坡岭川凹守坡重点是防人,在深山野沟守坡主要是防野猪。

小时候家里人多床少,晚上挤得睡成觉,半夜里常常被挤掉床下。我们姊妹五个,我是老大,父亲便常年派我到外面看坡。六七岁便开始跟随小叔去看麦场、看场房屋。场房屋的东头垒着四个大池子,全都盛满了麦子。一个池子是队里留存的麦种,一个池子是为大队和民办老师预备的提留粮,另外两个池子是准备的冬春修梯田的伙食。晚上个两三个大人睡在麦堆里,听他们调侃些叔嫂公媳乱乱伦伦的酸瞎话儿,半懂不懂的乱问。他们就经常逗我白天去问一问某个媳妇,问得她们像刚下过蛋的鸡,满面绯红着咯咯大骂。笑得男人们就像偷吃了她们的鸡蛋,美得也是咯咯嘎嘎。渐渐地我就成了男人们的活宝蛋,到哪儿看坡都争着带我去。

八九岁后开始随大人上坡看庄稼。麦天扛领苇席睡到田埂看麦,夏天跑到喜山伯的瓜棚看瓜。初秋随着记章哥们到坡凹看苹果,深秋用玉米杆在旱渠塝篷个小棚子看玉米。一冬一春总跟着兴才伯跑到坡顶,看守坡崖屋窖里储藏的红薯种籽。红薯育苗后到麦熟前,没庄稼可看了,就找到文章伯的竹园棚里陪他看竹园。别人看坡每晚记二分工分,队长却从不给我记工。不记工我就吃庄稼,燎青麦穗、燎毛豆角、烧嫩玉米、烧红薯种……星月之夜,四野魆魆,唧唧虫鸣伴着野火烧烤,那情趣便神仙一般。最怀念的是跟喜山伯看瓜。喜山伯一辈子酷爱说瞎话儿,爱说瞎话儿的人最害怕寂寞,最渴盼有人去听他讲瞎话儿。可偏偏把他派到老后坡上守坡,那憋了一肚子的瞎话儿都憋肚涨了。所以,只要我一去,他就特别高兴,特别热情,那憋闷在肚里的瞎话儿总算可以往外发点芽了。于是就像待客一样,专门给我珍藏个大瓜招待我,而且热情得一夜间都滔滔不绝。隔一会儿,就用脚蹬蹬我,恐怕我听睡着了。天都快明了还不让睡着,弄得我常常上课打盹儿。可再瞌睡也还是老想去。去看一季瓜,不仅能夜夜吃一肚子西瓜穰、甜瓜蛋,吃得一白天都肚涨不想吃饭。而且还能听两肋巴故事儿,连上仔细都忍不住向人卖弄。渐渐的,也就养成看坡的嗜好和吃夜宵的习惯。一直到了上高中住校,才离开了依依不舍的草庵坡棚。农村学校都放麦假和秋假,假期回家仍旧离不了看坡。可以说,我的童年、少年和青年都是在看坡的草庵里听着瞎话儿度过的。

在各种环境里看坡,免不了也发生过不少惊怕。在竹园里睡觉,一刮风,竹园里不是一片沙沙声响,就是满竹林呜呜怪叫,一阵远一阵近,吓得毛骨悚然。那竹林后面有一堵嶙峋怪崖,还住着几窝猫头鹰,白天看着都阴森森的瘆人。我从来没敢到崖上玩过,总感到那里藏有妖邪之物。晚上听着呜呜叫,总浮现出那崖头的阴森幻影,总把叠印在脑子里的鬼影怪形撒到崖壁石缝间,影来影去着飘动。那床铺虽然搭在半棚上,离地面有三四尺高,但棚子没门。我总是睡在里边那头,还总是把头蒙在被窝里。一遇响声,身子就缩成个肉旦旦,使劲往文章伯那头缩。文章伯的老伴管着队里的几头老母猪,常常在半夜或后半夜里,趁我睡熟时,跑回去替他老伴给猪磨料。一去就是一两个小时,丢下我一个人在棚里做噩梦。有好几次,当我被呜呜声或猫头鹰的凄叫惊醒时,一蹬,脚头没人,心里就嗵嗵跳,毛发直炸,蒙在被窝里高叫哭喊,骇出一身冷汗,魂儿都浮飘在棚顶上。后来知道他是去磨料了,再惊醒时就叫喊着往磨房跑。天不太冷时,就跟着他一起去磨料。

最害怕的还是在顶上看屋窖。那屋窖打在坡崖上,棚子搭在屋窖上面的坡崖边。是用木棍和玉米杆篷的,里面没有架床棚,在地上铺了层麦秸,被褥就铺在麦秸上。躺进麦秸窝里,软乎乎暖烘烘的,一躺一个坑。坡顶四周都是一凹一凹的洼地,种着小麦。坡埂上栽着一篷一团的大柿树和泡桐,洼地里一片黑糊糊的。特别有两处洼地里,还堆着很多坟冢,坟堆里栽满柏树,白天常有乌鸦在树上哇哇叫,充满阴森感觉。月光之下,像站着一个个黑人影儿,鬼影绰绰,悚人毛骨。冬天坡顶风大,吹得庵棚呜呜响,吓得睡不着,老担心着会有什么兽呀鬼呀钻进来。我们是两头通腿睡,我总是睡在里边,靠着沟崖,还得把头蒙进被窝里,害怕狼和野猪扒棚子。半夜里兴才伯总要起来到坡崖下看一看屋窖,我一个人不敢在那里睡,也跟着他起来巡看。每隔五六天,兴才伯还要起五更到山里挑一次柴。他一走,我也得跟着回去。可他家在里沟,往我们家去还要走一二里沟路,中间还要翻一个坡圪垱。坡圪垱上还有两三个墓堆。走这段路是我最害怕的,比睡在坡顶还怕。总是心里跳着,汗毛炸着,高声吼着歌儿。遇到一声“呼啦”,或猛一看见一个树影摇晃,就冷惊得刷一个冷战,五脏六腑都会跳碎。回到家里,还得哇哇喊门。家里又没处睡,常要爷爷起来坐着烤火,让我睡到爷爷热被窝里。

最难忘的一段看坡,是在黄楝沟大姨家。那年我正上初中,放秋假时,母亲让我领着大妹二妹去帮大姨家摘黄楝籽。大姨家住在深山老沟垴里,是独居户,离最近的人家还有二三里。离大姨家一里远的沟凹里,有块坡凹地,种植了一大片玉米。那玉米刚饱籽就开始有人偷。队里就怀疑是大姨父偷了,开会批斗他。大姨父就叫屈喊冤不承认。村人们也都觉得大姨父一辈子干板宁净,不像贼。可不像贼总得抓住贼呀?于是,大姨父就夜里藏在一棵老柿树上监视。可光见棵叶响,棒子丢,就是看不见人,捉不住贼。大姨父一连守了几夜,总算发现些模糊黑影,却不像人。他还听见地里有小娃子呜哇哭,就偷偷钻进玉米林里寻找,发现竟然不是一个,这里哇一声,那里呜一声,把大姨父都吓尿了一裤子。大姨父就赶紧跑到队里汇报,说是那地里闹鬼,是鬼把玉米偷了。这话让鬼都喊冤气愤,鬼都不会相信。队长就让大姨父把鬼捉去看看。大姨父又委屈又为难,就求了四五个近族男人去捉鬼,决心把事情弄清楚。那天晚上,正好有朦胧月亮,沟凹里白蒙蒙的不是很黑。我和表哥表弟连表姐妹妹们都去了。大家预备了铁锨、火把,每两个人藏一个地方,颤颤惊惊地等着抓鬼。等了大约两个时辰,鬼们终于出动来掰玉米了。只见玉米地里好几处都哗啦响,棵叶乱摇,有玉米棒子的断裂声和掉在地上的闷响声,还隐隐听到有呜哇呜哇的鬼叫声。我们紧张得屏住呼吸,等待大姨父发令扑捉。这时,听见一声高唤,大家立刻点燃灯火,从四周摇着火把,啊啊喊着,向玉米林里乱扑乱钻。果然看见一群黑东西抱着玉米窜,有胆大的用铁锨撵着拍,拍翻了看见白肚子上举着四条腿乱抓。表哥把衣裳一脱,就扑爬上去,把鬼给包住了。抱到火影里一看,竟包着一条四条腿的大娃娃鱼……大家都争着看,惊奇乱叫。大姨父让继续抓,于是都摇晃着火把呼喊着撵,一直撵到老沟底,听见扑通扑通跳进了一个黑龙潭里。原来那黑龙潭里竟是住着一群娃娃鱼。大姨父就把娃娃鱼抱到了队里。一村人都跑去看,看了大都摇头不信,说这东西能爬上玉米棵掰棒子?大姨父很委屈,本想用药把它们毒死,可大姨不让,说那娃娃鱼是神鱼啊,不敢伤害的。而且那水也还得常年饮用。于是大姨父只得夜夜领着我们,睡到坡凹里守玉米。夜里听见响动,就起来呼喊着追撵娃娃鱼。整整看了一个月,捉住了四条娃娃鱼,不敢吃也不敢放,都养在一个水坑笼子里。有一个还是小鱼娃儿,走时我把它抱回了家里,成了孩子们的宝贝。后来奶奶害怕时间长了把它养死,硬逼着我将它放进了水潭里。以后就再也没有见到过它,不知还在不在那水坑里?每次回家我都到那水坑边瞅一阵。

最惊骇的一次看破,是在外方山毛沟垴的咕嘟斑。那时我刚上五年级,放秋假时,我随栓娃叔到咕嘟斑他丈人家刨药。晚上喝罢汤,男人们都满沟呼喊着要去坡凹守田了。山里玉米都收得晚,一直要在地里长到干包才掰,所以都说山里玉米好吃。山里虽然没人偷,可野猪多。野猪比人更难看,夜夜成群结队到坡凹里糟蹋玉米,折腾得一村男人都得夜夜去防守。

栓娃叔不想在家里住,也要跟着去。我一听看庄稼,也高兴着要去。我管栓娃叔的丈人和丈母称呼外爷、外婆。他们都不让我去,说山里野猪很厉害,害怕我出事,非让我睡在家里。

我说没事,我在家就成年看坡,正想看看野猪啥样儿,万一逮住一头小野猪,就抱回去喂着玩。说得他们全家人都哈哈笑。

外婆就说,那你们可多操点心,夜里让娃子睡到中间。

我掂了马灯,栓娃叔背了铺盖,外爷和他哑巴儿子扛了铁锨、桑杈、席卷,来到一处大坡凹。坡凹里全是玉米,隔一段就在坡圪塔上搭个草棚子,都是用木棍和蒿草搭的。棚子比俺们那庵子大,能睡四五个人,里面铺了很厚的干草,软绵绵的。我照着灯,外爷把被褥铺在里面,说你先睡吧,俺们还得到地里转转。

我又新鲜又兴奋,在草铺上打了几个滚,也跟出来站到棚子外面的月亮地里到处瞅。

不一会儿,一个个都掂着马灯,用锨把挑着被卷摇晃过来。很快来了十多个人,分散到几个草棚去。四个人住一个窝棚,通腿睡。铺好铺盖,都扛着铁锨聚在一起,准备到各洼里巡视,有三四个人还背了猎枪。我也夹在他们中间,扛了铁锨,随着一长溜举着马灯火把的人群,像巡逻队一样,绕着玉米地,一路呼呼喊喊着转了一大圈。转回来后,都聚在一处窝棚口,燃了大火,一边说笑着烧嫩玉米,一边啪吱啪吱抽旱烟。栓娃叔说,你想不想吃毛豆角呀?咱们去薅些青豆棵,烧毛豆角吧?

我一听,高兴得跳起来,拉着栓娃叔就往地里跳。这时,又从棚里过来个黑影,笨腾腾的,说话嗡声嗡气。说到那洼里薅,那洼的豆角稠。我举着马灯,栓娃叔和那人跳到地里薅。一会儿就每人抱了一大挟子青豆棵出来。到了火边,又围来几个人,都把毛豆棵举到火苗上面,哔哔叭叭燎,毛豆角炸落一地。然后都用小棍子慌从火灰里着往外扒,边扒边吃。毛豆角很热,烧得手疼舌疼,吃得满手满嘴黑灰,越用手抹脸越黑,都相视着笑。

这一笑看不大紧,我猛然看见刚才去薅豆角那男人就圪蹴在我旁边。脖子上戴着个啥东西,在火光里映照得明明晃晃,很像个白葫芦。就好奇着问:你脖子上戴那是啥东西?明晃晃的?

问得一圈人都哈哈笑。栓娃叔说,这你都不知道?笨死啦!那叫瘿!

我又仔细看了看,说瘿是啥?戴那瘿有啥好处?

外爷说:瘿你都没见过?这是宝贝呀!上山戴着能避邪,还能装妖怪,啥东西一看见,就吓得赶紧跑,跑慢了就被装进去了。

我看着很羡慕,就问:这瘿恁美哩?戴着贵不贵?

那男人就嗡声嗡气说:可贵啦!比你腿旮旯戴那鸟鸟还宝贝!

说得一堆人都哈哈大笑,把我脸都笑羞了。说:那你把它取下来,让我戴戴中不中?

那男人又嗡着声说:这宝贝可不能借!跟你戴那鸟鸟一样,一戴上就长到身上,再取都取不掉了。

我不信,说你捣人哩。说着就伸手去摸,那人赶紧又捂又挡。被我扑翻倒地上,还是咯咯笑着死死捂住。惹得一堆人都嘎嘎笑,连哑巴都笑得咳嗽乱响。

大人们都不再吃了,一个个笑着站起来撒尿,用尿洗了手,在裤子上揩擦。外爷喊住我,说民娃,别再疯啦!也撒泡尿洗洗睡吧!

我气喘呼呼说:真抠唆蛋!摸摸都不让摸。我说着又蹲下捡豆角,说这灰里还恁多哩,不吃多可惜呀!

外爷说:吃多了肚子胀。那饱豆角都掉灰里啦,等天明了你再慢慢扒。快去尿泡尿洗手吧!

我只得学着他们的样子,也用手接着尿洗了洗。都又笑我脸黑,说也用尿洗一洗。我不洗,跑去拽住那戴瘿男人的裤子,在他身上揩擦。

戴瘿男人笑我抠唆蛋,自己有裤子不擦,擦别人裤子。

我说,谁叫你不让我戴你那瘿哩。又引起一片大笑。

那戴瘿男人在旁边一个窝棚里住,离得都不远,我也非要去跟着他睡。外爷和栓娃叔都不让。我说那我去看看他那棚子美不美,一会就回来。外爷只得让哑巴舅陪着我,举了马灯随那人到了草棚。看他们铺好被褥,一个个都钻进被窝后,又和那人诳闹了一阵,还是不让戴。才悻悻着提了马灯,随哑巴回来。

我睡在外爷怀里,和哑巴通腿。我缠着外爷给说了几个山里的瞎话儿,开始吹了灯,渐渐响起呼噜。睡到半夜时,人们都又起来,绕着坡凹敲打着铁锨,高声啊啊着哄吓野猪,把我惊醒了。我抬头看看外面,月亮已经升到了中天,白花花洒了一地,下雪似的白。棚子里也朦朦胧胧的明。

等人们回来又响起呼噜时,我睡不着了。棚外虫鸣四起,棚内鼾声大作,呼噜声此起彼伏,一声接着一声响,像青蛙在举办歌赛。

我睁着眼听了一阵,毫无睡意,又想起那人戴的瘿来。就悄悄折起身,装着撒尿,摸摸索索爬起来,溜出草棚。借着明亮亮月光,偷偷翻过坡凹,跑到那人的窝棚前。听见里面也是一片呼噜声响。扒着棚口往里一看,棚里朦胧亮。看见那人正仰躺着呼噜,那瘿就露在被子外面。我激动得心口砰砰跳,慢慢爬到那人身边,就像夜里捂鸟窝捉鸟雀一般,轻手轻脚跪下,双手抱住去摘……呀!那“宝贝”竟然是软的。那人一声咳嗽,冷不防把我吓了一个歪仄,双手险进去十个深坑……

那人正在酣梦中,“哇”地迸出一声惊叫,惊得棚顶哗哗掉草屑。半夜惊叫冷惊人,把一棚梦魂都惊得扑噜噜飞逃。由于那声音太猛、太尖、太惨,就像被戳了一刀的猪叫声。猛得迅雷不及掩耳。猛得谁都没来得及从酣梦中醒过来,就被一种魔力连人带梦腾跃浮起,抓起被子扑扑扇扇,满棚屋“啊啊嗷嗷”着狂呼乱叫……

我没经过这阵势,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惊骇得屁滚尿流,尖叫乱窜,如一头被围猎的野猪,炸毛冲突,撞翻两个人,逃出屋外。这一突一翻,惊吓更大,都“啊!啊!”着拥出棚子,操起铁锨啊啊着往地上拍……这时,各棚里的人都被冷惊起来,也“嗷嗷”着乱拍铁锨,各处坡凹里都响起一片砰砰啪啪、叮叮咣咣的拍打声,搅拌着“啊喔——啊喔——”的吼喝声,远处被惊吓的野猪的窜叫声,把整个旷野都响爆炸了。

想不到这宝贝“瘿”会有这么大威力,我瑟缩着躲钻在玉米地里,被这阵势吓哭了。

砰砰啊啊了一阵,嘎然平息。都扔下铁锨回到了窝棚。我趴在玉米地的沟壕里,一直不敢出来。等了好一会儿,听见没一点动静了,才收回惊散的神魂,悄悄趴出来,蹑手蹑脚溜回棚口。听了听,依旧是满窝棚呼噜声,轰轰隆隆响。我赶紧摸索着悄悄钻进被窝。

早上醒来,竟好像什么事情也不曾发生过,都笑着问我夜里睡得咋样?那戴瘿人还又跑过来逗我,帮我去灰里扒毛豆角吃。我感到奇怪,就试探着问夜里的事,竟全然不知。都问我夜黑到底出啥事啦?我也说不清到底是啥事,或者是做梦?就搪塞说:夜黑我做了个噩梦,有恶魔抓我,魇住了。

我一说,那戴瘿男人也摸揉着瘿笑笑说:夜黑我也是做了噩梦,梦见有个黑糊糊的啥东西扑到身上,开始好像是大黑熊,用舌头舔我脖子。我正吆喝时,原来是只恶老雕,用爪子抓我的瘿,就也魇住了,干喊干打不会动。今早上醒来,这脖子还隐隐疼,你说怪不怪?你夜黑是梦见啥啦?

我看着他嘿嘿笑,怀疑夜里真是做了场噩梦,两人是在梦中干了那事?也就恍惚不清了。就笑着说,咱俩做了一个梦。

那人惊奇,说你没瘿也做那恶梦?然后一圈人都哈哈笑,说我是想瘿想出梦了吧?

这件事让我惊奇了多年,一直也不敢给大人说起。知道上高中后,我才知道了,那天夜里是发生了夜惊,外方山人叫“鬼炸营”。

总之,看坡让我经历了无数惊吓,也给了我无限乐趣。晚上躺在草棚里,听大人们讲那些夜惊呀、梦游呀、石哼呀、野人呀、鬼呀怪呀……听得汗毛乱炸,却越怕越上瘾。后来我能爱好文学,其实与看坡有着千丝万缕的情缘。直到现在,我还怀念着看坡,怀念着那烧烤的野火,怀念着那草庵里的瞎话儿。每当回老家探亲,晚上总要揣一瓶酒,装两包烟,跑到果园、瓜园或场院睡几夜,坐在野火旁抽几袋旱烟,抿一口老酒,听一阵瞎话儿。

拾柴禾

外方山人把砍柴、挑柴通称作“拾柴禾”。在我们浅山坡岭一带,拾柴禾一般都要跑四五十里,到五道沟的几十个老沟扒里去拾。早上鸡叫就起来做饭吃饭,然后扛上扁担,挑上筐篓,背上干粮、斧头,冒着晨雾或披着月色沿山沟进发,再踏着暮色挑着柴禾搭黑回到村里。把弯曲的自己留下烧烤,好的直的打成捆儿,然后挑到镇上、集上出卖,一担柴能挣到两元多。还有力气大的或家境困难的,常常就以挑柴卖柴为生计,成了挑柴族。这些人总是一年四季风雪不停,上山拾一天,赶集卖一天,一个月就能赚七十多元。卖了柴便都夸口说:甭看咱卖柴禾,赶得上一个“十二级大干部”了。脸上便笑眯眯的,心里也喜滋滋。

我开始上高中的同时也开始了拾柴禾生涯。每当星期天,我瘦弱的身芽便夹杂在膀炸腰圆的大人堆里和扁担丛里,挑着筐篓走在蒙胧的山路上,故意走得雄赳赳气昂昂,很有点小八路扛长枪夜行军的豪气。一个星期去一次,积攒下来,不仅够了我的学费饭费,还能给妹妹们买点花布做衣,给奶奶抓些草药治病。虽然经历了不少艰辛,但在同学中却很自豪,到了家里也感到骄傲。

后来又兴起跑深山里背杆子、挑锤把。虽然得多跑二三十里,出力也大,但算下来比挑柴卖柴强。晚上喝罢汤就走,天大黑才回,一路上不敢多歇多停。行走要用一根四尺长的木棍翘着后端,减轻些单肩压力。这细木棍叫“搭拄”,搭拄一端留有柯杈,太累时就用搭拄顶着杆子一端喘口气,起行时用搭拄在后端一翘,即可轻松扛起。背杆子累是很累,但一次能赚八九元甚至十几元。所以,大力气人都开始跑深山背杆子、挑锤把去了。拾柴禾的队伍渐渐少了,只剩下五叔、六爷、留保伯和进福哥他们几个小力气人了。路上去拾柴禾也不热闹了,总是稀稀拉拉的,三两个一伙。和我结伴最多的是进福哥,他是我已故大伯家儿子,大我四五岁。平时大人都叫他福娃,我总喊他福哥。

福哥虽然叫了个吉祥名字,却并没给大伯家带进多少福气,大伯就早早的病故了,撇下大娘一个人守着福哥艰难度日。大娘白天背着他下地,晚上搂住他落泪。福哥成了大娘唯一的指望,啥都惯着他。红薯尽着他吃,菜汤尽着他喝。大碗大碗的红薯菜汤养壮了他的腰身,也养笨了他的大脑和四肢。发育得短粗臃肿,看上去愚蠢乎乎的,走路笨笨腾腾像摇摆着一个老母熊。八岁那年,大娘把他送到了村里上学,可福哥啥都学不会,年年留级。爷爷说他是榆木圪塔,破不开,不用再让他去受那洋症了。可大娘说他不识字将来咋说媳妇?只要上得年数多,总会开窍的。可连续上了四年的一年级,还是连个名字写不像。还没升上二年级就说啥也不再去了,开始在家里割草放羊。后来见大人们都上山拾柴禾,也要跟着大人去拾柴。才去时挑一二十斤,还得大娘跑去接到老沟垴。慢慢就越挑越多了,大娘也越接越近了,有时还没顾上去接哩,可就回来了。后来挑了柴还能去卖柴,一块两块地攒起来,到了年关,竟能包一手巾兜,把大娘喜欢的不得了。福哥虽不很精能精干,却总算有点用处了。大娘就把他看得比命还重要,整天乖乖娃!乖乖娃!二十多了还是乖呀娃的喊。

福哥光往粗处长,不往高处长,二十出头了还像个矮胖孩子,别人都叫他“磙子”。大娘一听见叫就流泪,老是噙着泪后悔,埋怨着不该让他那么小就去挑柴,说都是怨他从小担柴禾压不长了,看着有气力,可骨头太嫩了。母亲却总把他的矮胖和蠢笨,归怨到搂椿树喊错喊成那样子了。外方山有个古俗,小孩子要想长个高个子,就得在大年初一晚上,半夜里起来抱椿树。口里喊着:“椿树椿树你为王,你长粗来我长长。你长粗哩做檩条,我长高来穿衣裳……”这样抱着喊着,正转三圈倒转三圈,就会长得快,长得高大。俺家院子里有棵大椿树,章哥小的时候,年年初一夜里都跑俺家搂那棵大椿树转圈圈。可他喊叫时,却老是喊颠倒。总是喊成“椿树椿树你为王,我长粗来你长长。我长粗了做檩条,你长高了穿衣裳……”母亲在屋里听着笑,说他喊错了,给他纠正。可再纠正他还是记不住,年年喊错。母亲常笑话他把俺那椿树喊得细高细高。福哥年下一去俺家玩,母亲就指住椿树说:福娃,你看看俺那椿树,都是怨你喊的了,再长不粗了。

福哥十三岁便开始上山拾柴禾了。由于他年龄小,样子也长得可爱,便成了拾柴人的活宝。走在路上总拿他逗乐,到了山里净给他出歪点子,唆使他拔萝卜、摘红柿、爬树上偷核桃,还爬到人家门前的柴禾堆上去砍柴禾。福哥学习记不住,可教他外点子都能学会。福哥偷柴禾时,别人都站在路上看笑话。他爬柴堆太笨,常常弄出大声音,或者把柴堆弄塌,总被山里人家给逮住。别人都哈哈笑,说他会翻跟头,让他给人家翻几个跟头,玩几个“倒栽葱”。逗得人家老汉闺女孩子都跑出来看,乐得乱拍手。不仅不嚷他,还帮着他整一担好柴禾。遇上善心人,还帮他送一程。或者人家也去赶集的,还会陪他挑一路。所以,福哥虽笨,却每次总是回去得最早,且挑的柴也最干最好。

福哥存放的柴禾渐渐多了,后来见别人去镇上赶集卖柴,也要跟着去卖柴。留保伯他们就逗他说:福娃,你那柴禾放得太干了,卖着老是亏呀!你得先把它挑到河沟那水潭里泡两天,让它多喝点水。等它喝一肚子水了再挑去卖。福哥说那泡精湿谁会要?留保伯就教他说:我教你个好办法,保准你那柴禾卖得又快又贵……福哥真个跑回去挑了两担柴禾,扔到了水潭里。第二天捞出来,果然泡得水淋淋的,感觉会重十好几斤。然后放到河沟边漏了漏水,便跑回去用干红薯叶煮一盆黑糊糊汤,端来往柴捆四圈泼洒了一层,一风干,果然变得黑乎乎、灰几几的。挑到集上,谁看见都说这柴禾真干呀!你看这树皮和柴头,都沤成黑棍了。别人也都怂恿说:他这柴禾都存放一冬天了,正儿八经叫“陈年老干柴”,响干响干!于是都争着买,价钱也出得特爽快。

后来,福哥卖柴就有了经验,慢慢也吃住了甜头。长到十六七了,还集集去卖“陈年老干柴”。后来这事被爷爷听说了,臭骂他一顿,还打了他几扁担。爷爷说:做人办事,一定要本本分分。小时候不懂事,那是淘气。可长大了还那么干,就不是淘气了,是作恶!是作精!是丢人!打那以后,福哥便再不敢去卖“陈年老干柴”了。

福哥虽然蠢笨,但拾柴久了,竟然也锻炼了不少拾柴、捆柴的本领。到了柴禾场,他先在石片垄里扒个窟窿,帮我把干粮提兜埋进去,说要不藏起来,就会被老鸹刁去,或被猫格狸(松鼠)拉跑。福哥不认识字,却认识各种树木和野果,而且还知道那种树木都有啥用途。第一次爬山钻树林时,很新鲜,乱跑一气,专捡一种又细又直像教鞭一样的小树砍。等福哥在到了捆柴场,喊我下山时,才背了一捆子直棍棍,扔到流水壕里,顺着乱石槽拉到山坡下。福哥一看见,就叫喊说:你咋净砍些黑灌棍哩!那柴禾烧着最不耐,跟桐木棍差不多。福哥说这你不用要,等会儿我给你砍点。我担心天不早了,而且已经砍半天了,扔了太可惜,就犟着担了回去。果然,那黑灌棍就像福哥说,比玉米杆也强不到哪里。以后再上山时,福哥就每看见一样都要告诉我:这种光皮的叫青橿木,柴禾最好,烧着最耐,碰见就砍。这种粗皮的叫黄橿,也是好柴禾。这种圆叶的叫粗皮树叫黄栌柴,树心是黄的,是一种药材,能拔毒,熬成水还能染黄布。他当即砍了一棵让我看,果然里面是黄色。这种叫漆树,不敢摸,一摸就会出一身痒疙瘩,叫漆瘙子。这种一节一节、一扑棱碎叶的,叫“鬼巴掌”,皮一剥,溜光溜光,能做纺花用的“搅棒”。那种细红的,叫“红荨子木”,是做鞭杆用得。这是檀木,做扁担用的。这种栗树是结像子的,这种栗树是结毛栗子的,那是棠梨棵,那是沙梨树,这是五味子,那是山杨桃,那是“格狸麻”,那是“八月炸”……

福哥不仅教我认识了很多树木、中药材、野果子和山野菜,还让我懂得了不少防范知识,知道了遇上长虫(蛇类)不要往下跑,要绕着圈往上跑;惹住野蜂时不敢乱跑乱打,要撩起衣服蒙住头趴到地上;被“洋拉子”拉住时,就用小棍把它肚子剥开,用它肚里的绿水抹抹就不疼了……而且上山砍柴时,他总是爬到陡处砍,让我在凹处砍。到柴场捆柴时,他总是先燃堆火,让我坐在火边烤火烧馍,他好帮我扭“要子”捆柴。扭“要子”就是把绵长的树枝用火烤软,一头握在手里,一头踩在脚下,拧成绳一根柔软长条,用来捆绑柴捆,拾柴人称作“要子”,这是拾柴禾人惯用技术。这样,我就不用再碰碰磕磕去挑一幅筐篓了。挑柴时,他看着笨,却总是跑在前面,挑一段,再拐回来接接我。走渴了,他还跑到人家给我舀水喝,寻红柿吃。和我在一起,福哥显得很能干,很会说,很有经验,很像个大人。我也很佩服他,很听从他。所以母亲总是最放心将我托靠给他,他也很愿意领我,很热心帮我。每次鸡一叫他就跑门口大声喊我,让母亲和奶奶起来做饭,把他也喊到家里一块再喝碗热汤。然后母亲帮我装好干粮,送到村口,千嘱万托的打发我们上路。

等到吃过了午饭,母亲便和大娘早早动身,跑到半路大坡下去迎接我们。那大坡叫门墩沟坡,八九里高,凹状,沿着凹沟往上绕,路窄坡陡,弯腰爬坡人也是直立,身子紧贴着岩石。挑着柴禾上坡,担子斜着身子扭着往上挪,一路碰碰撞撞,爬得腿酸腰疼,口渴粗喘。爬上坡顶时,浑身骨头都是疼的。挑柴人最惊的就是门墩沟那大坡,站在坡下就两腿打战。俗语说:上去门墩沟,得掉三斤肉。最要命是那沟坡里没水,渴得难受。所以,挑柴人到了坡前,都要扔下柴禾,先到沟底溪里喝一肚子水,躺下歇一阵,就着水吃饱干粮,把力气蓄积满。起身上坡时,再趴到溪上预备一肚子凉水,才敢开始蹬坡。遇上夏天挑担子、背杆子蹬坡,上不到半坡就喉咙里冒烟。很多人刚爬到半坡,就扔下担子重跑下沟底灌一肚子水,再回来接着爬。遇上雨后初晴,石坎凹里常有积水,人们就会到处跑着寻找石凹、沟坎、牛蹄窝,爬满蚊子小虫的积水也都争着饮。用嘴贴着水面,一边吹,一边喝,咕嘟咕嘟就灌一肚子。看见石窝里或沤叶上湿湿的,就赶紧趴上去用热舌头乱舔。一上到坡顶,就会被渴得躺倒地上大喘半天起不来。听说从前有个拾柴人,得出了经验,每次下坡前,总要先找个石窝或阴处的湿蹄窝,撒一泡尿,拽些树叶或草棵掩盖起来,等回来时,那尿也就澄清了,便当水解渴。后来常被人发现,以为是水,等不到他回来就喝干了。有一次,当他口干舌渴着爬上坡顶,扔下担子跑去解渴时,看见那石窝上正爬着个人,屁股厥着。这人窝一肚子火,窜上去一脚把那屁股踢翻。怒声骂到:谁让你偷喝我尿哩?滚!那人一听,随即趴在地上呱呱呕吐起来。抬起头一看,两人都楞了,原来那人是他爹哩。

不知此事到底真假,干渴却是实事。积雨水,成了挑柴人到了这里的绿色梦幻,人人都伸着舌头找水、盼水,渴望着水,叫喊着水……所以,男人们进山挑柴,家里的女人们都要掂了水瓶或汤罐,到坡顶或半坡处迎接。到了半下午,一路上都是三五一群、提着水瓶去接拾柴禾的妇女、老人和闺女孩子。接柴人花花绿绿、成群结队、闹闹嚷嚷走在山路上,形成了一道乡村景观。

俗话说:路远没轻重。初挑柴禾的人不会捆柴,大都用筐篓或竹架子挑。由于没经验,在山里时,挑起来试试不重,就总嫌装得少,到了路上却越挑越感觉重。往往是走不动了,捡些湿的或扭的痛心着扔几根。忍着再走一段,实在是又走不动了,只得依依不舍着再扔几根。弄得走一路扔一路,挑几步还不时的扭头看看,可惜得比扔他心扔他肉还难过。要是有“要子”打了捆的,挑不动了也没法扔,只能忍着挑。弄得脚上打满血泡,走一步疼一步。肩上磨成红块,一换肩咬牙疼。常常被同伴拉到大后头,看看日头不高了,还在大坡底下浑身疼、走不动。再仰脸看看那陡坡,弯曲的小路上爬满向上挪晃的人群夹杂着向下流动的接柴人,常常难过得趴在柴捆上呜呜哭,心里只恨接柴人再不来了,把眼都盼穿盼出血了。就是有经验的挑柴人,挑到半坡时,腿软心跳,渴得难受,直想躺下不起,甚至想把柴禾给扔了起来走。这时,远远看见接柴人来了,真想喊一声爹叫一声妈,激动得满眼一酸,泪水忽地就流出来。或尽着最后力气向上还跑一程,或老远就放下担子等,坐在柴捆上喊着:快点!不会走快点!磨蹭啥哩!

被接柴人接住后,先一口气把水灌一肚,挑筐篓的就分一半挑,挑柴捆的就轮换着挑。女人力气小换挑不动的,男人们常常要在大柴捆外面再绑上几根粗柴棍,预备女人接来了,好解下来让她背上。山路遥遥,只要能多少减轻一点点重压,那感觉就轻松多了。遇上像留保伯老婆那样,不仅体弱而且多病的女人,连几根柴棍也背不动。就只能背把斧子,夹上棉袄,再提上个干粮袋子,就那也会感到轻松好些。留保伯每次都是心满意足,总是高兴说:轻的多!轻的多了!后来他那句话就被人当成了“调侃”,就是歇后语。村里人一说起轻松,张口就是:“留保媳妇接拾柴禾,接个干粮布袋,背把斧子——轻的多!”其实留保伯的话,既是无奈也是实际。人太疲累时,只要些些微微减掉点压力,就产生一种雪里送炭的激动,而且还给他又送了点水喝。再说,有了接柴人陪伴着走,说着话儿走,也是一种慰籍,走得就很愉快,不知不觉就上到坡顶了。再往后就变成下坡路了,一路健步如飞,一会儿便跑没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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